柯以敏：再给我一次掌声好吗？

不降key

2024年9月7日夜里，柯以敏在朋友圈发了自己最新一场演唱会的海报。她穿着酒红色高领上衣，一只手握拳举到额头，酒红色短发在后面绽开。演唱会主题是《谢谢你让我这么爱你》，将于9月21日在长春举办。

这是柯以敏巡回演唱会的第二场，上一场是今年3月30日，在重庆大剧院举办——此前她已经12年没有开过演唱会。我在那次演唱会后采访了她。

最早贴出重庆演唱会的预热信息时，迎接她的大多是嘲讽和调侃。与市面上的其他演唱会相比，她的演唱会声量弱了许多，售票平台的页面上一度显示只有7个人“想看”——这则消息甚至上了热搜，成为网友嘲笑她的新一轮证据。

不过到演唱会前一天，她发了一条朋友圈，配图是售票的页面，每一个档位的票都写着“售罄”。

3月30日那天是她生日，也恰好是周六。嘉陵江边人潮涌动，这里已经成了重庆的一个打卡点。站在大剧院门口，身后是连通两岸的嘉陵江大桥。入夜后对面橙光闪烁，是洪崖洞成排的夜灯。柯以敏的重庆演唱会就在这里举行。

剧场外竖着长4米、宽2.5米的广告立牌，柯以敏的照片在左上角，她身着黑纱，陷在黑色背景里。我旁边经过两个重庆男孩，指着名字下面的描述笑：“噢哟，她还喊自己‘亚洲美声天后’哇！”

这张展板上更大的面积给了演唱会的主办方—— 一家工程机械企业，企业标志下是比柯以敏的照片更抢眼的、嵌有企业名字的五个黄字“明星‘临’距离”，配了四辆起重机照片，底部黑底白字写着“可靠，承载重托”。

观众陆续入场，安检处保安看得比我去过的其他演唱会更仔细——演唱会消息发布后，一些博主扬言要来捣乱，准备带鸡蛋现场扔她。安检处后面的盘子里，真的摆着几个鸡蛋。

进场处，主办方的工作人员摆放了摊位，他们身着起重机同款颜色的工作服，手上拿着长长的签到名单，用以将票给出去。此处还有别的摊位，其中一个大转盘可供娱乐，奖品是冰箱贴或750毫升的水一瓶。

剧场内的氛围跟外面差别很大，不是没有真心实意来看演唱会的观众，一个小姑娘背着双肩包、脚缠绷带、拄着双拐，小心翼翼走向前排座位；有粉丝远道而来，包里插着横幅……他们坐在前排，举着写有柯以敏名字的灯牌。柯以敏出场时，第一排的观众大喊“Mindy（她的英文名）我爱你！”

开场后，现场仍有一些空位。错落入座的观众举起红色荧光棒随柯以敏的歌声挥舞。她身着银色亮片连身礼服和白色毛绒披肩，演唱了第一首歌《美丽》，那是她第八张个人专辑《美丽》（1999）的同名主打歌，歌词写：“我变美丽，因为有你。我变沉默，就怕失去。”发行这张专辑后，她走进婚姻、逐渐淡出乐坛。重新登场再为人熟知，已经是音乐评委“柯老师”。

第三首歌是《永无止境》，《泰坦尼克号》主题曲《我心永恒》的中文版。当年电影全球热播，她获得了这首歌的中文翻唱机会，这是她事业上的高光时刻之一。

1991年，柯以敏参加“亚洲之声”歌唱比赛，以一首《The Power of Love》获得总决赛亚军。两年后，她推出首支单曲《太傻》——至今仍是她的代表作。1993年到1999年，港台华语女歌手层出，出生于马来西亚的柯以敏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她的中音厚实、洪亮，压得住场，是她的招牌。

演唱会现场，一首歌唱毕，她跟现场的观众打招呼。“大家好！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呢？我看看提词器。哦，我很爱重庆！”现场一阵笑声。她想说一句重庆话，跟观众互动：“好雄！”台下无人响应。重复三次以后终于有一个观众问：“你想说雄起吗？”“哦，雄起！”我旁边的一位阿姨笑了：“说些啥子哦！”她没听过柯以敏太多的作品，但有人给了她演唱会的票，“不来白不来。”

又唱了几首歌后，工作人员抬出一张红色高脚凳。柯以敏的腰受过伤，险些半身瘫痪。恢复后不能久站。但观众不知道，邻座阿姨说：“耶，站不住了哇？女明星要坐会嘛哈哈哈。”

她坐在凳子上第二次跟观众互动，“我53岁了，很多歌手到了这个年纪都会降key（降调），这次音乐总监非常坚持，他说如果你降key，我就不从美国回来给你伴奏了。所以我加上了运动。因为你们的掌声，我用的还是20年前的伴奏。”

在这个伴奏下，她唱了《拥抱我》《寂寞公路上》和《河流》。她从小学音乐，毕业于英国皇家音乐学院，主修钢琴，辅修美声、音乐剧和歌剧。出道后，好几张专辑都由姚谦、鲍比达等知名音乐人为她量身打造，不少作品都以难唱著称。这些年，她没有停止过运动，朋友圈出现最多的照片是她在打高尔夫球（几乎一天一次）或健身（每周都有），那段时间为了演唱会还加量不少。但在《河流》连绵的音程里，仍能感受到她的中气不似从前充足，高音处甚至能听到些许破音。周围有观众说：“53岁的柯以敏，不降key但是断气。”

这不影响现场歌迷的兴奋，间奏时，观众席时不时爆出几声“好！”“你好棒！”“我爱你！”

在演唱《离人》时，她选择了更接近年轻人的方式：与一位rapper合唱。“这位rapper，我每天都会听他的歌，他是24……14……哦，24k！”她说。等rapper出场，字幕写的是“24king”。

演唱会进入后半段，几位工作人员和她的女儿推着蛋糕、唱着生日歌出场，她感动落泪。女儿显然有些紧张，声音都在抖。柯以敏开心地让全场再为她唱一次生日歌。唱完，她说：“我好爱你们哦。今天是我的生日，再给我一次掌声好吗？”

这是演唱会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每次出现还有不同的定语，“可爱的掌声”“温柔的掌声”“鼓励的掌声”“热烈的掌声”……人到53岁，她似乎比从前更需要掌声。出现同样多的一句是“我爱你们，谢谢”。

演唱会唱到歌单最后一曲，她向观众鞠躬致谢后下台。乐手都还在舞台上，按惯例应该是安可环节。但现场没人大喊“安可”，大部分观众已经起身准备离场。柯以敏突然从后台上来，“你们听够了吗！我再唱两首好不好！”邻座阿姨已经走上过道，正被人流挤着向前，“走喂，走喂，烦求得很，紧求到唱不完（重庆话：老是唱不完）。”她抱怨。

“那我就再唱两首吧！”柯以敏说。剧场门被关上，走道上的观众各找位置落座。返场结束，她正式下台。观众走得稀稀拉拉，但仍有一小撮人坐着，这次他们大喊“柯老师，再唱一首！”几分钟后，柯以敏穿着刚刚那件衣服，脚上却踩着运动鞋，又唱了一遍《太傻》。她深深鞠躬，说：“谢谢你们，真的，谢谢！”

你们不知道我度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演唱会结束第二天，我见到了柯以敏。一个人搀扶着她下楼梯。他说：“妈，昨晚真的太棒了，我早上起来还哭了一场。你看我眼睛都是肿的。”柯以敏介绍：“他是我干儿子艾斯，也是这次演唱会的导演。”

她扯开我的提纲，“不要看，我的访问不用设限，你想问什么随便问。”话虽如此，但在她密集的输出中，大概没有人能有抢白的机会。“别叫我柯老师，叫我柯姐。”——早些时候，这个称呼或许是Mindy。“我相信你一定带着一些心里的声音来见我，但是聊完了你会喜欢我。”她说。

2018年后，柯以敏仿佛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2023年才重新活跃在大众视野。她开直播间卖自己的声乐课，花299元就可以获得她一对一教学的机会。但迎接她的大部分是骂声。一些网友花钱买了她的课，只为连线时亲口骂她。她终于在一次课后崩溃大哭，一边抹泪一边声嘶力竭：“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你们为什么这么骂我？”

这一举动没让骂声停止，网友认为这是为了与当评委时期的柯以敏行为呼应，“用柯以敏的方式对待柯以敏。”

2005年，柯以敏担任选秀节目《超级女声》评委，因讲话直接、毒舌、一针见血而扬名。在广州赛区的一场比赛中，周笔畅唱完《解脱》，她起身鼓掌，说：“你拯救了中国乐坛。”全国总决赛突围赛中，她教张靓颖唱歌，让她“放开唱，吼上去”。过于强势的语气引发了争议，随后网络上出现“万人倒柯”，上万网友联名要求她退出评委席。此后，她出现在多档电视选秀节目中，她的点评常成为节目看点。

2016年，柯以敏再次担任《超级女声》评委。在海选节目中，她对待选手的态度更为强硬。一位选手上来说今天有点感冒，她说：“那不要唱了滚吧。”一位选手进场仰着头，她说：“你很牛吗？放下你的身段……不要装了美眉。”一位选手自我介绍时口齿含糊，她直言让对方把话讲清楚。

节目播出后，网友认为她不尊重选手，言语近乎刻薄。节目组发文向选手道歉，与柯以敏解约。随后，柯以敏也发布视频道歉。但关于她的风波没有停止，她点评选手的言论被制作成卡段在各个平台流传，她的表情被制作成表情包，“不要装了美眉”“放下你的身段”“不要唱了滚吧”等语句成为网络用语。那之后她能接到的活儿越来越少。

到这次开直播间复出，网友依然没有忘记当年的义愤，蜂拥而至，她在那边唱着歌，这边谩骂刷了一屏又一屏。

“我从来学不会圆滑。”柯以敏说，“有什么我一定会说出来。”

在完整版的海选视频里，那位口齿含糊的选手唱了《Rolling in the deep》，副歌几度失误，柯以敏说：“你为什么不自信？我希望你有信心一点。你要变成非常阳光的女孩子。”

那位仰着头的选手，柯以敏其实还夸赞了她的发音，说她非常有潜力，力主给她pass卡。2023年，这位选手参加了另一档柯以敏担任评委的节目，当面致谢：“我觉得当时很多话对我帮助非常大，完全没有网上传的非常不开心，尤其是柯老师告诉我，不要做一个复印机，要做出自己的特色。”柯以敏回答她：“如果我对你比较严格，也请你原谅我。我是一个非常珍惜人才的人。保持下去。如果这次他们不给你晋级卡，你跟我走好吗？”

“我是一个很有争议性的人，很多时候我真的不想跟这个圈子的任何人接触，可是他们（身边人）会跟我说，你要想有多少人爱你，就像是举办这次演唱会，他（指着艾斯）早上还掉眼泪。你们不知道我度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们很清楚。”柯以敏说。

网络暴力只是“什么样的日子”的一小部分。2018年被她视为人生的重要转折点，那年6月，她丈夫因病去世。在一档演讲节目中，她回顾了这段经历。2012年，柯以敏准备与先生结束婚姻，但对方查出遗传病。为照顾他，柯以敏一边赚钱一边顾家。先生去世后，她处理后事，发现二人共同财产中的一套房子被抵押给了银行，套现500万给了二人的一位共同的女性朋友。柯以敏这才意识到丈夫出轨，十分愤怒，“我嫁到黄家这么多年，没有用过黄家一分钱。他的所有医疗费用都是我柯以敏出的。”她与那位女性朋友见面，对方跪在她面前抱住她的腿，“我太对不起你了，我负债累累，身上11个官司，只有他可以帮我，你原谅我好吗。”“一念之间，我选择了原谅。”柯以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