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直播的社会实验不存在的乌托邦

作者: 杨旻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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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大队负责接待来农场参观的粉丝,燕子带粉丝一起体验劳动

镜头就是财富的入口

站在向前农场(以下简称“农场”)的出口,你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

向远处望去,视线内布满重叠交错的密林和山峦。它们遮蔽了近处的村舍,让崇州的市镇隔绝在天边。

只有一条狭长的石子路连通水泥马路。路面因满布碎石而高低不平,宽度只容得下一辆汽车。小路两旁没有护栏,直接田埂和树林。方向盘把控得稍有偏差,车轮就会掉到旁边的水沟里。

9月15日上午10点左右,一辆白色轿车在转弯驶入小石子路的起点时,右前轮从倾斜的路面滑下,陷入泥沼,左后轮悬空起来。

农场成员小疯子坐在副驾驶位,驾驶者是她的朋友。二人正从农场出发,准备去镇里办事,新手司机没能在弯道留出足够的位置。

农场里消息传得很快,不出一刻钟,就来了十几个人。比起当事人,他们更多地表现出兴奋的情绪,像接到游戏中的突发任务。

最先上场的几位壮汉坐上左侧座位,搭配一位跳上后备箱的男子,用重量让右轮拔出了泥沼。但轿车卡在了另一个位置,单靠一只前驱的轮胎无法行进。

湖对面的大伯闻讯赶来,从附近的库房找了一根浸水的麻绳扔在地上,提议用另一辆车从后面把小轿车拖出来。大伯退休前是一位村干部,在这方面有经验。

一位平头小伙倒着开来一辆越野车,一个顺滑地后转,在轿车后方一米处停下。拉断一根细绳,又换上一根粗绳,轿车才脱离泥沼。

这个突发状况,对农场来说是一个热度极高的直播素材。有几位成员举着支架就从山上跑下来,对救助过程做实况直播。他们一边绕着车辆拍摄,一边与直播间的观众互动。车轮空转溅起几米高的泥水时,众人高声惊叫,竖屏镜头里的气氛也热烈起来。

农场里的人分为不同的生产队伍,以数字命名,各队成员经常会用队里的账号进行日常直播。但在这场意外直播中,大家心照不宣地用上了个人账号,直播间热闹一分,就有可能多点亮一盏灯牌。在这个对外宣称“干活包吃包住,但不发工资”的农场,镜头就是财富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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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疯子和朋友开车出农场时意外陷车

白色的轿车驶离后,热闹暂时消散了,农场一天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这里的劳作、饮食、娱乐都将如救车事件一样,被展示在多个镜头前,与外面的世界联结起来。

“成年人版的过家家”

自2023年7月开放以来,农场已接纳八十多位来此常住者。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各行各业,奉行“不问过去”的社交准则,人人以代号相称。不同个性自由碰撞反应,农场成为直播中的社会实验场。

对农场感兴趣的人,大多出于两个原因:一为避世,一为乡土情结。

飞鸿兼而有之,他的志向是做茫茫大海上的一只飞鸟,虽然他的名字其实是来自游戏《传奇》的服务器。

在这款2001年引入中国的多人网络对战游戏中,玩家可以凭实力砍人杀怪升级。但在现实生活中,飞鸿自认没有上升的兴趣,他在湛江做钳工,只想做好技术工作,不愿意应付人情客套和巴结领导。他也不热衷与朋友交往,因为觉得其他人只会谈论吃喝玩乐,与他们的沟通需要“降维”。

飞鸿五十多岁,在广东打工的几十年生涯,他租住在毛坯房里,家具是自己动手做的,他说喜欢木工活儿。读书和写书法也是他的爱好,这些爱好在农场派上了用场。他选了一块在山坡竹林间面积不大的地方,铺石开路、平整土地,盖了一个小木屋,并在木屋前刻了一副木对联。

飞鸿对农场生活的预期很长远,“这里的租期是30年。”他供儿子们上了大学,看着他们找了工作成了家,没有负担,也不想靠他们养老。农场是他能找到的最适合的地方,尽管这里并不完全如意,“场地有点小,山坡也不高,我想的是在高山上隐居。”

海哥的野心更大,他不仅想建造自己的住所,还想修建一排民宿。

2023年刚到农场时,海哥处于人生低谷。他是贵州人,今年37岁,已经在社会上打拼二十多年。2020年以来,他的餐饮生意经营艰难,听了朋友的劝,拿着最后一笔资金去汕头“投资”,原本以为放贷利润高,结果借出的几十万元连本带利都收不回来。海哥得了急性脱发,一直失眠。每天,家人都在问他:钱去了哪里?海哥十分绝望。

这时,他刷到了向前农场的视频。虽然只是 “一群人在玩泥巴”,海哥却感觉“找到了精神的突破口。” “有时候,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当时如果不去分散注意力,我真的会走极端。”

海哥卖了车,抵押了房子,把欠款尽可能还清,带着一个背包来到了农场。他先是住帐篷,后住进了猪圈。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一栋荒废了18年的老房子。夜晚,海哥独自坐在房边的平台喝啤酒,心里莫名感到宁静。随后,他对向前提出申请,希望把这里改造成能住的地方。

海哥对建房一窍不通,只能向农场的其他成员请教。由于资金不充足,许多补墙的砖块是从路边捡来的,木材也靠就地取材。别人午休和夜饮时,他都在修,有时干到凌晨两点。在他看来,这种活动就像“成年人版的过家家”:能获得自己动手的成就感,而且来去自由。

海哥的建房视频吸引了许多网友,想来跟他一起干。海哥最初很高兴,但很快又把这些人都请了回去。有人急于将拍视频获得的流量变现,有人想把猪圈切割了卖出去,跟他自己的建房设想都不一致。再有网友想来,海哥要求他们先来农场线下聊一聊,他要找意见一致的人。

来农场这一年,海哥把能花的钱都投到小院里。他没买过新衣服,T恤长出了霉点也不在意。事实上,在农场中,像他这样能自己拿出钱来修建一排房屋的人寥寥无几,更多的人在用自己的劳动换取一个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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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的日常三餐由大食堂统一负责

“暂时找不到更好的去处”

在普遍穿T恤短裤的农场,小疯子的条纹衬衫显得很讲究。

她梳着两条纹路清晰稠密的及胸麻花辫,卷发棒处理过的斜刘海垂在耳边,胸前有一条并不张扬的金色吊坠,有时还会穿上精致的裙子。

小疯子28岁,在东莞长大。作为设计师助理,她体验着每天加班到晚上10点的痛苦。作为女性,承受着被父母催婚催生的压力。取名“小疯子”,是想反叛从读书到进入社会的“规训”。“我想,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情绪不需要隐藏,可以释放出来,做回小时候的自己。”

比起现实,滤镜后面的线上农场更令她神往。“向前大哥帮助了很多世俗眼光中的边缘人物,例如网瘾少年。形形色色的人物汇集在这里,他们有大爱,也有小缺陷,都得到了尊重。”

2024年5月,与前任伴侣发生了很大的矛盾后,小疯子来到农场。她体验了久违的轻松、无束缚。“没有了熟人之间的攀比心理,物质欲望也降低了很多。这个环境屏蔽了许多他人对你的要求,甚至苛责。”

但农场也不是可以随性“做自己”的地方。

刚到农场时,她加入了四大队,住在女生宿舍。这是一个由猪圈改造过来的板房,上下铺共12张,环绕在顶灯之下。没有窗户,没有空调,一下雨,水泥地就散发着湿气,只能将纸箱废片铺在地上。晚上睡觉,偶尔能听到老鼠路过的叽叽声。

小疯子浑身长满了湿疹,痒得彻夜难眠。她想请邻床的一位姐姐帮她在后背涂药膏,被对方不耐烦地拒绝了。小疯子和某位异性多说了几句话,于是总有绯闻传出。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不实的指控,无论是“偷懒”,还是“勾引人”。

频繁的人际摩擦最终引发了一场“审判”,小疯子被几位队员通过投票放逐出去,理由是“脾气暴躁”、“过于有能量”,这场“审判”也被全程直播。

她离开了农场去旅行,却在一周后回来了。“我不想面对现实生活,暂时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了。”她加入了六大队,住进了干净的木楼,幸而相处还算融洽。

云股东的供养

在自己发布的视频中,向前的人设是一个笨笨的四川小伙。他用椒盐普通话讲述农场的日常,时常遇到被蜜蜂蜇、被隔壁村小孩嫌弃的糗事。

向前出生于四川省南充市南部县的一个小山村,今年35岁,做过装修工人。因为受不了“每天重复做一件事情”, 就放弃了打工。他成为了背包客,2016年开始做“探险博主”。他曾从四川徒步到西藏,去过崂山的无人岛,在荒远的溶洞发现过人类头骨。

因为在云南山坡有修棚屋、拍视频的经历,向前回到家乡的小山开始实验,设想把分散的屋子集中起来,准备修一个度假村。

向前一边搭小屋,一边搞养殖。因缺少经验,不到一年,猪全死了。之前当主播积攒的二十多万元,都赔了进去。向前把重心重新放在直播上。

2017年,农场的账号搬到了另一个短视频平台。向前从伐木场买了近200吨木料,花了几年时间,一人在山上修了间四室两厅的木屋。之后,他还用竹子编好框架,糊上水泥,做成红顶的蘑菇屋(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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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给宠儿养病,农场专为她提供土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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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大队队长田螺,他在线上关注农场一年多后,辞职来农场生活

被向前的视频吸引,2020年开始,陆续有网友来到南充跟他一起建设农场。没钱付工资,向前只好想出包吃住、共同创业的模式,勉强供养了一段时间。当三十多位成员和向前合作修好一座大房屋,视频的平台收益从每日300元突破到1000元,实现了收支平衡。

更多成员的加入,带来了丰富的故事。80岁弹棉花的马大爷、网瘾少年小李,为农场吸引来巨大的流量。2022年,账号的粉丝超过百万,平台日均收入超3000元。南充的农场已经住不下人了。2023年7月开始,向前在崇州新租了一块更大的地方,建成了麻子沟分厂。

线上粉丝被向前称作“云股东”,他们为农场投入资源和情感。禽类、蔬果、大米、衣物、大电视,农场缺乏实体农业产业,很多资源靠线上股东支援。视频里的田园生活,印证了一种美好闲适的想象,股东们乐意为此买单。

这种付出暗含的价码是,农场的角色只有维持股东想象的形象,才能获得持续的关注。六大队前队长与队员相恋结婚后,为了挣钱养家,退出了农场。这件事不仅让六大队掉粉,还引发谣言不断的“负面情绪”。六大队的成员解释,“老粉的失望在于,自己投入了这么多,有一天人走了,突然土崩瓦解了,无法接受。”

人生“中转站”

向前认为,农场不只是一个盈利的直播平台。小李的出现,让他确信这里有“改造”的魔力。

2022年7月,广东的00后小李刚来农场时,唯一的行李是一个充电宝。他留着长发,驼背,瘦弱,一米七几,不到90斤。下火车时,因为被怀疑是瘾君子,他还被拉去做了尿检。“别人都说,他‘长得像偷电瓶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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