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李维在飞地

作者: 欧阳诗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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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都来了”

婚礼酒席设在新县城的新乡镇,橘子市集旁,险峻山崖贴着长江。三峡大坝建了之后,重庆丰都的老县城被淹没,新城从长江北岸迁去了南岸。冬天,整座江城像泡在了雾里。新人们要结婚,婚车花炮把回乡的人们一路送到南岸。

“我来拍婚庆。”28岁的李维拎着借来的摄影机入场。

他刚从中国台湾电影金马奖、厦门短片周、成都放映会回来——2022年11月,他的纪录片《尘默呼吸》入围了金马奖最佳纪录片,走红毯前他去优衣库买了西服外套换上,鞋还是跑鞋。从电影节回到现实世界,他来参加和记录同学的婚礼。李维从七年前开始拍他的同学,他们生于长江北岸的老城,每到人生的大时刻,又像抛秧一样回南岸落下。

李维的镜头跟着新人。我作为记者,又跟着李维。婚礼中,婚庆公司的摄影师以为李维是同行竞争,把他一拽。

婚礼前一晚,李维和新郎问我能否帮忙写第二天的婚礼誓词,我半天说不出话,打开手机,“请问您和新娘子叫什么呀?”

“你看,来都来了。”李维鼓励道。

2016年,21岁的李维开始用镜头记录几位同学的生活,高中同学先到湖北湖南的农村倒卖棉花,再去珠三角的东莞从事低档家装,后来形势变化,退到经济较好的江浙地区,最后退回重庆。现在两位同学都在重庆做针对微小企业的贷款,在疫情中蓬勃。新郎工作过的借贷公司还去了纳斯达克敲钟。现在,纪录片镜头位于他的婚礼现场。

“现在看肯定是高光时刻,但没有足够的时间,你根本不知道眼下发生的对这个人来说到底是什么。”李维说。纪录片拍到第八年,另一位拍摄对象已步入第三段婚姻。

20岁时,李维拿着大二的全年学费,跑去四川大凉山拍一位彝族青年——那是他的第一部纪录长片《飞地》。这部片子后来获得了2015年北京独立影展独立精神奖。入围金马奖、获多个奖项的《尘默呼吸》,是他23岁开拍的纪录片,记录一个农村家庭因尘肺病发生的变化——尘肺病是以肺组织纤维化为主的全身性疾病,目前不可治愈。卫健委数据显示,全国累计报告职业性尘肺病患者91.5万人(截至2021年底),90后中也出现了尘肺病人。

“他关注的事情跟我们今天的生活息息相关,而且不是停在噱头上。其实在《飞地》时,李维对噱头比较有兴趣。”李一凡在李维21岁时认识他,觉得年轻人依然在成长和变化。

上世纪80年代,李一凡在北京读大学,他青年时代的创作者都是向外探索的。他去拍三峡动建时的奉节老城爆破,去拍西部地区的农村,同辈人也是这样做的,举着摄影机叩问时代,只是为了提出问题。近年他用手机拍了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最新作品关于深圳的城中村。他57岁,不断入场,因为觉得有意思和好奇。

“现在的年轻人对世界已经不感兴趣了吗?”李一凡在不同场合反复谈到,比起不理解,他更像是不能接受,他觉得现在年轻创作者的作品越来越向内,退回原生家庭、退回自我凝视,“向内探索并不是不好,但如果青年创作者大半都转向内,成品会变得单一,肯定是不够的。在一个多元社会里,应该有人向内看,也有些人向外看。”

“我觉得李维在他这个年龄还是挺少见的。”李一凡说,“他对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好奇,可以跟各种各样的人和东西接触。对世界发生的各种事情,我觉得他有能力深入进去。”目前,李维的另一部纪录片还在编剧阶段,不同以往“散兵游勇”的创作方式,案头调研持续了一年,那源自一个常出现在新闻中的社会现象。

而这部关于同学的纪录片,李维从21岁拍到现在,还没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作为完整故事收场。在短视频和即时讯息年代,独立纪录片的传统拍摄方式看起来比以往更反效率——把自己丢进去,耗费大量时间和心力去跟拍一个主题,但不知道要拍摄多久,剪辑成片之后,也不一定有和更多观众见面的机会。

“你也可以说深入才是效率。”李一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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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地》 (2016)

重复的呼吸

2017年11月,李维第一次去金马奖,给人帮忙拍素材。当时他拍同学的片子资金不够,正在跑电影节跑创投会。那年导演张赞波关于高速公路的纪录片《大路朝天》入围了金马奖的最佳纪录片,还有个剧情片要参加电影节的创投会,李维去帮忙记录创投会过程——全职纪录片导演的工作,总是在拍片子和找资金里打转。

电影节总给人一种错觉,几天里,全城几十家电影院不断地放电影,创作者与观众汇集,“所有人都在讨论电影和艺术,好像电影变成了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李维说,那时北京大兴发生火灾,每天通过手机看北京的新闻,“那种心理的落差是巨大的。”

电影节上,李维收到一条信息,一位他拍摄过的人去世了。

2015年夏天,李维随“大爱清尘”志愿者到尘肺病人家中,帮忙拍素材。那时他刚结束《飞地》的剪辑。作为个人首部纪录长片,《飞地》中充满宣言,喷薄着他的表达欲。这次拍摄,他退到了一边,抽去语言,只用镜头跟着那个人。

那是一位尘肺病患者,因做工时长期吸入生产性粉尘而患病。他独住在一间农村的院子,父母和孩子住在别处,屋里有公益组织捐赠的制氧机,院里停着他以前跑摩的用的摩托。他拿刀切肉丝,却像举起一把斧头那么沉,切几条肉丝歇一下,李维的眼睛跟着他的动作时,自己像被卸了力。那是李维第一次具体而细微地接触一个人的生活,两三天的拍摄里,屋里总是响起沉闷、漫长的呼吸,“我发现我会不由自主跟上他的呼吸,因为我有巨大的心理压力,只有跟上他的节奏,才能消除自己的存在感,让自己没有压力。”

两年后,这位患者去世了,消息传来,李维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在电影节翻出当时的拍摄素材,只是记录,没有创作,但这些证明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存在过,“我再看时,这个力量是很压的。”在那两三天的拍摄中,李维都处于被冲击的状态,还来不及反应什么,“我想要把尘肺病这个东西拿起来,重新很严肃地去做一个创作。”

电影节上,李维拿着拍摄素材对制片人邱阳说想拍尘肺病,邱阳当时没有答应。2017年12月,李维从电影节回到重庆,通过志愿者朋友在患者群见到大章一家的求助信息,当天联系问妥后,第二天就带着摄影机去了。

也是2015年,“大爱清尘”等机构在做尘肺病的大规模走访和调研,希望推动相关政策和立法的进步。李维随志愿者在陕西跑调研,坐摩托,一天跑两三户,主要是填表,他在旁拍摄。那次走访了三十多户,他第一次大规模看到尘肺病人群体,这些家庭有着相似的脉络:一个农村家庭失去了主要劳动力,最后是年迈的父母养病人和小孩。甚至房屋都有相似的模样,能看出他们对生活的原本期待,新建的两三层小楼,最后没有钱装修。

2017年12月,重庆酉阳县,李维到拍摄对象大章家——他家的房子也建了两层,只有大章一间房涂上了白漆。拍摄第一周,大章还在医院,状态不算太差。家里三个小孩,两位老人。李维拍了一些素材,但重要的是彼此先熟悉,他经历了信息的冲击,进入到更平静的拍摄状态。大章一家也需要熟悉镜头。他和大章没有说话,“不着急,我们还有大量的时间,可以慢慢了解。”他说。

第一周拍摄结束后,他把拍摄内容给邱阳看,邱阳没说什么,却很快提供了资金。资金不多,但可以先支付接下来的差旅和给自己的工资。

接着半年,李维每个月去一周,其他时间则做其他片子的工作,过自己的生活。大章原先在石英粉厂工作,这类工厂如果没有做好降尘,那么工人患病风险很大,还有挖矿、挖隧道等建筑施工,水磨石地板、牛仔裤的生产,都伴随着工人的尘肺病风险。生活中,许多东西都和尘肺病有关联。

继续走访时,李维发现有些家庭父亲得了尘肺病,但儿子没有办法,还是要做这样的工作,于是悲剧又重复。这几年已经出现了不少90后职业性尘肺病患者。

拍摄中,李维和李一凡聊,李一凡听得挺担心的,“我其实真正担心的就是做成特别噱头,把苦难变得特别口号化,用视觉上的惨,特别直接地讲。”

这类叙事的另一面,是人的经历被熬成一个“人间自有真情在”的故事,内化成对人类韧性的歌颂。

李维入场时,这个家庭的轮廓已经清晰:作为父亲和儿子的病人大章,照顾大章的母亲,中风的父亲,三个几岁的孩子。这是他人正在经受的现实,那创作者要讲的故事是什么?

“从金字塔最底层掏出一块砖,仔细研究它的横切面,它的过去和一望即知无可改变的未来。”关于李维的片子,一则影评这样说。

一串问题序列

死亡是一件慢慢降临的事情。

首先大章得了尘肺病,呼吸变了,接着肾出问题,身体开始积水,腿越来越肿,两条胳膊沉沉垂下。提前嗅到事情走向的妻子离开了家,孩子们继续长大。

村里的人讨论他,“我看快不行了。”像是说一株庄稼。

生活像滚轮一样,一天覆盖一天。大章在房间里躺着,三个小孩到处嬉闹,母亲腿脚不好,但忙于家务,在屋里穿来穿去。疾病是生命的磨损过程,最先磨损的是社会系统中的自己,大章从石化厂退回老家养病;再磨损的是亲情中的自己,母亲对大章的痛苦失去耐心,大章对嬉闹的孩子失去耐心。经过两年的磨损后,家人也没法总和大章待在一起,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他的呼吸声,他偶尔望向摄影机后的李维,眼神痛苦得凌厉。

“我不敢看他,我在取景器里看他。”李维说。

十多平米的房间里,李维缩在摄影机背后,摄影机成了他的保护罩。沉闷、长长的呼吸声在屋里响起,李维就把自己的呼吸放进大章的节奏里。在重复的拍摄中,他有时也茫然无措,“因为每天都一样,我不知道我每天在拍什么,我不知道我要拍到什么时候,到时怎么剪辑。但纪录片就是这样,所有的东西都是未知的。”

拍摄期间,制作人和一些朋友建议李维跟大章聊一聊,并拍下来。李维当时通用的拒绝理由是,长时间观察中,很多问题的答案已经浮现了,不用再去问一位呼吸困难的病人那些“适合拍下来”的问题。“我不敢面对他。”李维后来说,片子里没有大章对着镜头自我讲述。

拍摄中,只有和孩子们玩的时候,才是他透气的时候。三个小孩咯咯笑着跑来跑去,在田埂里跌跌撞撞,李维也一块儿。有次他手持摄影机跟拍小孩们在田埂玩,小孩爬不上坡,朝镜头伸出手,“拉我一下。”李维不动,“你拉我一下嘛。”小孩对镜头挤着眼睛笑,镜头后面的李维拉了她一下。

大章的身体越来越差,腿胀到皮肤裂出黄水。孩子们还是蹦来蹦去,正在长大。一天,已经一个月没吃什么的大章忽然精神不错,要起身,要开屋里的灯,要人拉开窗帘,他想看一看外面,“想吃绿豆稀饭,几颗就行了。”他说,“做好后放到冰箱里冻起来。”他被扶着起身时,垂下两条胳膊,上臂极细,小臂开始肿,两只大手膨胀。

导演李维在飞地2
《尘默呼吸》 (2022)

那时李维手持摄影机站在门口,已经拍了一天,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他跟着大章妈妈,去邻居家借绿豆粥。她们站着聊天,李维一直站着跟着。他意识到大章可能要离开了,他的手不停地抖,于是那个漫长的镜头也跟着剧烈抖动。两天后大章去世。

李维参加了葬礼,还是在摄影机的后面。刚到现场的他在镜头后和小孩聊天,忍不住叮嘱姐姐以后要照顾弟弟妹妹,只是姐姐也才十岁。对大人们硬塞来的浓烈悲伤,三个小孩不太会面对,只是嬉笑。后来有人拉着孩子们,带着表演成分地宣讲,镜头端详着孩子脸上的茫然。有人当着孩子,揭开父亲身上的白布,镜头一移,避开了逝者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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