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唱到挂,那是最舒服的
作者: 张明萌人:人物周刊 胡:胡德夫
跟狗狗猫猫讲话多一点,跟人讲少一点
人:您已经三年没有出现在大陆的节目中,为什么参加《声生不息》?
胡:希望通过歌,两岸的朋友能够连在一起,像这个节目的名称要声生不息。
这几年各种因素很多,我们还是很勇敢地从疫情中熬过来。我们的声音、我们的歌声不会断。我们甚至从疫情里面得到了一些人生故事的提示,我们的歌(因此)可能更多地被咏唱。
人:为什么选择在节目中唱《橄榄树》?
胡:我最早跟李泰祥认识的时候,他在钢琴上边写歌,边叫我唱。他在写一种乡愁。我们两岸朋友们很久都没有在一起交流、在一起唱歌,我想也有相互的乡愁在,对彼此的思念在。《橄榄树》是这样的歌,不管我们在哪里,都可以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以前我唱《橄榄树》,想到我台东的故乡。那里橄榄树很少,槟榔树很多。现在唱,想到的是远方,我已经走出去了,我看过了远方的朋友们,整个大陆我都走遍了。我一路走到黄河源头,走到滇南,走到内蒙古,整个大地我边走边听,有很多旧友新知。这三年没办法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去哪里,很多朋友在这个时候凋零了。所以唱这首歌,里面的远方是一种非常远的思念。
现在唱《橄榄树》会有许多的图像出来,我们那个时代的脸谱都会跑出来。这个歌在民歌最盛的时候出来,正是台湾音乐开始要起飞的时候,也影响到很多的人,那个感觉很清晰,很像新的开始就要来了。
人:疫情这三年相当于有一个停下来的时间,这三年您在做什么?
胡:这疫情我能熬过已经很谢谢了。我已经到这个年纪,有三高,也有慢性病。朋友都担心我过得了过不了,我觉得把自己保持好,留着口气来唱歌,能够以后再去走已经走过的和还没走过的地方,边走边唱,也不管会碰到什么大的灾难,一直唱到挂,那是最舒服的。
人:疫情这三年,您为了让自己留着一口气,做了怎样的努力?
胡:尽量深居浅出,把生活弄简单一点,多看一些树,多看一些书。跟狗狗猫猫讲话多一点,跟人讲少一点。自己手边的事、自己喜爱的事,紧紧地抓着。多看一些家里的人,多跟他们说话,以前忙来忙去的遗憾可以在三年里补回来,那也是一个收获。
自己不唱歌,河流也会唱歌
人:这几年您住在哪里?
胡:在台东,在我的故乡,在太平洋边上。
人:那里有变化吗?
胡:变化比较少,自然保持原来的样子,也没工厂,没有工业。大的电子服务在这个地方几乎都没有,即便有一些变化,太平洋的风一吹来,听到这边的人淳朴的说话声音,那些变化也就不大了。
人:在社会迅速发展的当下,为什么您的故乡能够一直保持着淳朴?
胡:这边的人坚持了很久,要这样的东西、要这样的生活、要这样的环境,大家的共识凝聚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工厂进不来,污染工业进不来的。对老人来说,你不必去找养老院,这一大片山和海给我们养老,(这些年)回流的青年也慢慢多了,他们对大自然有一种珍惜与渴慕,自然会把年轻人的心留在这里,做一些艺术工作、音乐,他们发现这个地方是一个王道之地,是最适合他们生存的地方。我看到很多艺术家在这里成长起来。
这边不失它古朴的样子,别的地方,大家在追逐数据、追逐发展,但是说实在的,你往大数据的地方去的时候,会把你累死,把你忙死。这个地方你不必去想,很多东西可以不要,很多东西可以不必知道,但是知道你过得很好,在这里就很好。
人:您提到那个地方大家形成一种共识:我们要这样的生活,我们要这样的生态,这个共识是在什么时候形成的?
胡:我们父母这一辈就慢慢有这种想法了。当中大段时间有很多青年外流,出去徘徊一段时间再回来,他们的感受更深,他们渴慕这样的地方。都市是什么东西都很多,但是我们这边有的东西他们就很少。
人:您也经历了出走和归来,这也是您的心态历程吗?
胡:我从小就想回来。从我11岁离开去淡水读书就想回来。我不喜欢离开山谷,不知道跳出去是什么地方。偏偏又会考试,只取那么一名,我也能考上奖学金。家人就觉得那就去,学校很有名,台湾最古老的一个学校,谁都想去的地方,让我不要钱读书。

老人家知道在学校好,当然鼓励我去。我怎么知道,我只想知道待会还能不能放牛,还能不能跟自己的玩伴们玩,还可不可以偶尔去跟大人狩猎、去河里飙水,还可不可以让蝴蝶爬到满身,还可以不可以听山谷的声音。山谷的声音是很特别的,但是你到都市就没有这些东西了,听到的都是人的声音。
11岁以前,山谷的天空虽然很小,但那是快乐的。我就是天真无邪的孩子,根本没有在读书,跟牛群在一起,每天玩自己发明的游戏。听老鹰在天上叫,跟它们对话,觉得没有什么稀奇。自己不唱歌,河流也会唱歌。河流短而急促,很多石头在当中长着,河里的声音很美。不像到都市去,淡水河根本就不出声音,稳稳不动。
我们山谷里面没有孤儿,都是部落在喂养,也没有乞丐,大家都一样富足,都是平等的,出去变什么样?小孩子心中会发慌的。果然一到淡水去,连我的国语都没有人能听得懂。我只有跑到树林里面去跟树讲话。
人:一个国语表达都有一定困难的原住民小孩,要考到台大外文系,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
胡:不容易。就是运气好,恰好考的题我都会。其实只要会三种语言,再学第四种就很容易。我本来就会卑南人和排湾人的语言,国语只是发音不一样,加强一下就标准了。
学外文是因为当时原住民没有文字,我想从这个专业去学习、研究语音学和音标,给自己的语言创造文字。(这个目标很)宏大,但是破灭了,最后变成了歌。
人:现在您多久回一次山谷?
胡:几乎每周都回一次。(经纪人补充:胡老师离开家是1962年,山谷里面连路都不通,走了七公里的山路才能出那个村子,到了有公路的地方才有车子坐。现在有了路,所以很容易可以回去。)
人:山谷的声音现在有变化吗?
胡:大致还是那样,但是人跟人的关系已经没有那么密集。因为受现实的经济模式影响,人际关系会变化。但是基本上我们那一代的人聚在一起都是很真心。我小学同学16位,到现在聚在一起只剩下五六位了,都成遗老了,其他都不在了。
我在这边的功能最重要的就是陪伴这些子子孙孙,在这个地方我是算最老的一个人。如果我不在,对大家族来讲是一个遗憾。就像以前我失去叔叔、失去自己的堂哥的时候,像失去背后的祖灵那样,很遗憾。自己不坐在这个位置上,子孙无所寄托。我现在就是这样子杵在这里。
人:下一辈有像您这样有威望的人吗?
胡:有一排人在候补了。我最大的外甥和侄子跟我就差三五岁而已。
在物质最匮乏的时候丰收,在物质最满足的时候荒芜
人:您现在怎么看待民歌?
胡:现在再去分民歌或者流行歌,已经没什么太大的意义。这个时代的歌,就是这个时候的民歌,这个时候跑去山上采一个歌出来叫民歌,那是不对的,现在年轻人的声音就是在唱现在这个时代。
人:您的意思是多年以后,比如20年以后再听现在的那些“抖音神曲”,会觉得这就是2020年代的民歌吗?
胡:也许是。想想它怎么会出现?它在那就代表那个时代的荒芜。总是会有荒芜的时代跟丰收的年代。我们在物质最匮乏的时候丰收过,在物质最满足的时候,你可以荒芜,你可以荒唐。
人:现在您眼中的优秀的音乐作品,需要具备什么样的特质?
胡:讲自己少一点,讲讲大家的好多一点。不一定只是讲好的东西,而是(通过讲好的)给大家一点希望。歌是唱给孩子们听,给他们一定的空间、一点希望,他们才可以长大。
我们一直在讲环境,鲍勃·迪伦写过环境的糟糕,我们现在环境更差,更能写了。人跟人的那种疏离更要讲。
我们也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人,没有那么伟大,但是为什么我们以前可以做那么丰盛的东西,让大家一辈子忘不了?现在难道没有吗?这就是我现在想做的事,想要去想的事情,共同去想看看怎么样去做。不去想这些,怎么会有优秀的作品?优秀的作品不是在几个字、几小节、几分音符上跑出来的,也不是从rap节奏里面跑出来,是从人的心里面的撞击跑出来。要怎么把心脏的声音、心潮浮沫拍打的声音变成你的音乐呢?
(现在选择不同的音乐形式)是大家的自由。就像以前人家不认同我们祖先的歌一样、现在也认同了。有一天,听不懂的人会听得懂。现在以为听得懂的人,他们越来越糊涂。音乐还是要追溯,它是从心脏的附近跑出来。


人:写歌对您来说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
胡:我不会写谱,所以不是很容易。我要酝酿很久才成歌,一旦成歌我还要去操练很久,要自己弹自己唱,自我演绎,变成自己的东西。我不是一个多产的人。写情歌的话,我一天可以写20首,但是我也不是这样子写歌的。我耳朵也不听这些东西,很多人听了几次(情歌)就会了,但是我这里没有一条会的。
人:那能吸引您的音乐是什么呢?
胡:算起来也很广泛。我自己能写出什么来,我自己会因什么感动,谁写的什么歌正好是我想写的那种歌、感动到我。在这个脉络上面。
人:最近有听到感动到您的歌吗?
胡:那还是莱奥纳多·科恩的。虽然是几十年前写的。他八十几岁唱歌到挂掉。他的歌感动人的地方非常多,讲这个混乱世界里面的很多现象跟感受,虽然也有情和爱,但是他对情爱的描述不一样。他是一个诗人,他知道怎么样去用词,他跟鲍勃·迪伦比起来,虽然鲍勃·迪伦拿了诺贝尔奖,但是我觉得深跟厚还是科恩更狠,悲天悯人也存在于他的作品里。我年轻的时候听到他的歌就觉得很不一般,而且他的歌历久不衰。像他的《Bird on the Wire》《There’s a War》等等。再比如像乔尼·米切尔,她写的《Both sides Now》也是历久不衰的。这些讲人生的一体两面的歌会感动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