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渊洁的“最后一课”
作者: 聂阳欣 崔畅
犹豫数天后,郑渊洁在2023年4月18日发布了他用两天时间写好的“告别书”,“商标维权之难,难于上青天,我知难而退,别了,商标维权。”为了表明自己坚决的态度,他同时宣称将永远不再发表已经写出的长篇小说和之后写出的作品。
这一幕与2021年12月15日他发布《郑渊洁写给三个商标的一封信》有些相似。当时,因为对涉及皮皮鲁、童话大王和舒克的三个商标发起的维权行动迟迟未能成功,郑渊洁决定让《童话大王》自2022年1月起休刊,从而拿出全部精力用于维权,直至对672个侵权商标全部维权成功。
在《童话大王》宣布停刊的当月,三个商标的其中之一被予以无效宣告,另外两个得到北京知识产权法院认定侵犯知识产权成立的判决书,随后分别在2022年5月及6月被予以无效宣告。这一度让郑渊洁看见胜利的曙光,然而,2023年2月20日国家知识产权局对一则商标无效宣告申请的驳回,令郑渊洁彻底失去信心。
过去的21年里,在郑渊洁所搜集的710个争议商标中,他只维权成功了37个,耗时最长的一个用了19年维权成功,平均每个维权成功需要6年。“我已经68岁,生命时间明显不够用于673个侵权商标维权。”郑渊洁选择“认输”。
认输了,也解放了
“告别书”发出后,郑渊洁心里交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一种是屈辱,“我做事好像还没有这样认输过,不管做什么事情,这是头一次。”他告诉《南方人物周刊》。
郑渊洁自称是睚眦必报的性格,“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样的性格含有十分坚韧的部分。在《童话大王》创刊的第二年,他说在一次会议中被一位与会者当众贬低,对方讽刺他一个人写一本月刊难以长久,他于是将这个人的名字贴在写字台前,憋着一股气较劲。结果我们都知道,他一个人写《童话大王》写了36年。
商标维权一事,郑渊洁下过很大的功夫,“商标法我基本上能背下来,每一个商标的无效宣告申请书,都是我写的。”有时候他选择自己去法院出庭答辩,为此旁听大量知识产权案件,庭辩基本可以即兴发挥,法官听了意犹未尽,对他说“你接着讲”。他觉得好的法律文书不应该是枯燥的,应该让司法人员感到趣味性。尽管维权耗时长久,但他一路坚持了21年,直到这次宣布放弃。
另一方面,放弃让郑渊洁有种“解放”的感觉,“我终于可以不再为商标维权的事儿操心了。”他甚至不再理会网络上的争议。在郑渊洁的“告别书”下方,不少网友表达支持:“童话大王维权尚且如此”,“我们还想看您的新作品。”不过,也有一些网友认为郑渊洁是在过度维权,钻牛角尖。“其实现在不用争了,不用愤愤不平,因为我已经认输了。展示观点的人如果要说话,也应该是四个字,‘弹冠相庆’。”郑渊洁说。
郑渊洁形容,商标维权领域是“沆瀣一气”“群魔乱舞”的局面,21年来,他见惯了因追逐利益而产生的恶意。“商标原本是用来经营产品的,展示自己跟别人的区别,让消费者不至混淆,但是很多人将商标本身当作一门生意,看到热点就要抢注。我遇到过商标侵权商家,他们让我花200万把这个商标买走。”
为了防范他人恶意抢注,郑渊洁预防性地注册了多个商标。企查查的数据显示,北京皮皮鲁总动员文化科技有限公司相关的商标信息有393条,其中包含已注册294个、无效87个等。《商标法》中有一条规定,注册商标没有正当理由连续三年不使用的,任何单位或者个人可以向商标局申请撤销该注册商标,简称为“撤三”。郑渊洁每年需要投入很多金钱和精力用于申请和维持商标,而当他聘请律师事务所和商标代理公司时,他发现其中有些人会为了收取更多的费用,故意拖长他的维权周期和环节,“因为每一个环节都要付费。”
“终于不用再和这些人打交道了。”在商标维权上,郑渊洁似乎很难再信任其他人了,现在他松了口气,再一次重复道:“我终于不用跟这些人再打交道。”
探索权利的边界
本次“告别书”的导火线是“苏州市燃气设备阀门制造有限公司”的“舒克”商标,核定使用在第6类未锻造或半锻造的钢、铸钢等商品上。郑渊洁先后于2019年4月及2021年11月两次对其提出商标无效宣告请求,均以失败告终。
争议最大的一点是争议商标与郑渊洁笔下角色名称的近似或关联程度。裁定书显示,国家知识产权局商标局认为争议商标中的“舒克”二字来源于被申请人合作公司“德国舒克集团公司(Franz Schuck GmbH)中‘Schuck’及其创始人姓氏‘Schuck’的中文翻译”,不具有搭便车或不当利用角色名称的故意。此外,新华通讯社译名室1999年出版的《德语姓名译名手册(修订本)》中,“Schuck”的对应译名为“舒克”。
郑渊洁不认同,“这家德国公司自2008年跟苏州的公司合作,当时在搜索引擎上搜索‘舒克’,就能找到我的舒克,当时与舒克相关的图书已经发行2亿多册。”他认为对方选择“舒克”这一译名难谓善意,并且假设如果1982年他给这只小老鼠起名叫“舒科”,德国公司在2008年大概率也会采用“舒科”。“商标起名有一个最低成本的取巧办法,起一个别人有很高知名度的名字,省下巨大的宣传费用和口碑积累的时间。”


由于对商标来源的解释和判断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在具体裁定中容易引起争议。商标局曾在2018年5月同意郑渊洁对“舒克天昆百果”的无效宣告申请,随后,商标持有公司向北京知识产权法院起诉,称该商标用于“椰枣”类商品,名称来源于红枣生产基地所在的新疆南疆图木舒克市,取其在维吾尔语中“雄鹰”的含义。法院据此撤销原有裁定,商标局随后在重新裁定时对该商标予以维持。
在另一个相似的案例中,商标“卤西西”的持有者向法院起诉称,商标来源于创始人女儿的名字“西西”,“卤西西”由“lovecici”演化而来。法院则认为以“卤”加人名的命名方式与常理不符,支持予以无效宣告。
在目前已公开的59份申请人为“北京皮皮鲁总动员文化科技有限公司”的商标无效宣告请求裁定书中,大部分裁定除了考虑商标与郑渊洁笔下角色名称在文字构成、呼叫是否相同,含义有无明显区分以外,还会强调争议商标核定使用的商品类别是否为动画作品相关衍生品的通常选择。
上海大邦律师事务所知识产权律师游云庭在其公众号文章中解释,全世界所有的商品和服务被分成45个类别,每个类别下都有成百上千的商品或服务可以注册商标。对于有在先权利的被抢注的名称,《商标法》只保护关联类别,一般不会全类保护。“‘舒克’是一个童话角色,对这个名称,在和儿童有关的日用生活品上进行保护,是合理的。但如果扩大到机械品类下的管道设备产品上,社会出让的利益就太大了。管道设备公司在翻译中文名称时,没有义务对童话中的角色进行避让。”

游云庭认为知识产权是一种人为设定的权利,为了鼓励创新,社会从公有领域中划出一块保护区给创新者。“但给创新者保护也就意味着限制了其他人的自由,给创新者的保护区域多大,就意味着社会其他人受到限制有多大。”
然而,何种商品属于关联类别,郑渊洁的判断有时也只能参考以往的判决,“三年前我向国家知识产权局提了一个用于火车转向零件商标的无效宣告申请,他们支持我了,我想,火车转向零件和这个燃气阀门应该是一大类东西。”
他提及2017年3月1日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商标授权确权行政案件若干问题的规定》(以下简称《规定》)第二十二条,认为此条将在著作权保护期内的知名文学角色定义为驰名商标,应该得到全领域全种类保护。这一条款原文如下:“对于著作权保护期限内的作品,如果作品名称、作品中的角色名称等具有较高知名度,将其作为商标使用在相关商品上容易导致相关公众误认为其经过权利人的许可或者与权利人存在特定联系,当事人以此主张构成在先权益的,人民法院予以支持。”
此前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郑渊洁曾说十年前商标维权十分困难,直至上述《规定》施行,他才于2018年开始向国家商标评审委员会提起无效宣告申请。对比翻阅相关的59份裁定书,早期的确能够找到法律运用不熟悉的地方,最为明显的是对《商标法》第十条第一款第(八)项规定的理解偏差,“有害于社会主义道德风尚或者有其他不良影响的”不得作为商标使用。
在2018至2019年间,有7份裁定书认为争议商标“违背了诚实信用的社会主义公共道德准则”,构成了该项规定的情形,直到其中一个的持有者向北京知识产权法院起诉,而法院对该项规定做出了清晰的解释,“该法律规定属于商标法体系中的绝对条款,对其判断主体应当是全体社会公众。”判断依据应当是“该标志或者其构成要素是否可能对我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民族等社会公共利益和公共秩序产生消极、负面影响”。
4月19日,“告别书”发出后一天,郑渊洁接到最高人民法院的电话,听取他对商标维权的意见和建议。郑渊洁的商标维权之路,也是他和相关司法人员对于法律适用边界逐渐明晰的过程。
“不再发表作品是表明我的态度”
郑渊洁很早就萌生了著作权意识。在上世纪80年代初创造皮皮鲁、鲁西西、舒克、贝塔等童话角色时,他刻意避开常用的汉语词组和中文常见名。“要起一个中国的名字,就不好维权,在生活中几乎没有皮皮鲁这样的名字。有人可能觉得名字有点洋气,有外国的劲儿,但我给这些人物起名时有一个原则,中国必须有这个姓,比如舒克的‘舒’姓。”
1985年《童话大王》创刊号的版权页上就刊登了杂志社所聘请的律师姓名,从第二期开始,几乎每一期封底都有“马啸律师声明”版块,哪里盗版了郑渊洁的书,欠了他的稿费,会在版块上罗列出来,将知识产权相关的法律常识告诉读者。后来,这一版块更名为“正义角”,正义不仅是童话故事中的向往,还是现实里对个人权利的捍卫。
郑渊洁是最早一批注册商标的作家,从1992年开始注册,这是他的一项“主动防御”。当他意识到他的书发行量大的时候,他觉得“最受欢迎的也是最危险的” 。
多年的商标维权,郑渊洁希望得到一个正义的说法。他几乎从没向侵权商家要过钱,除了一家江苏服饰品牌,“我觉得它太顽固了,打了民事官司,索赔22万元,扣除律师费用后,全部捐给中华慈善总会下的一个残疾人辅助项目。”不仅如此,注册商标、提出商标异议、打官司、请律师,他在商标维权上反而付出了大量金钱,他称之为“天文数字”,“打官司的钱就上百万元了。”
郑渊洁还付出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以前为了保证每期《童话大王》月刊顺利出版,他长期于清晨4点半开始写作。2015年后,为了拿出时间与网友互动,他将写作时间改成凌晨2点开始,睡眠时间提前至每天傍晚6点。《童话大王》决定停刊后,他白天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了跟律师沟通上,现在他不再进行商标维权,重新拿回了白天的时间。

“告别书”发出后的第二天(4月19日),郑渊洁告诉《南方人物周刊》,“今天上午没有商标维权的事了,我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起手机写了一个短篇作品。”尽管他的作品不再发表了,他也不打算停止写作,甚至决定以后每天写更多的内容,写出来自己看。“我的生日在6月份,家人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我说你们就把我电脑里所有写出来没发表的作品,每部装订一本小册子,我把一个书架腾空,把它们都放进去。”
郑渊洁称不再发表作品是无奈之举,“我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我继续发表我的作品,发表出来还是会被他们去恶意注册商标。我停止商标维权了,那我还是要有一个态度的。”
他认为这样做也是给读者的“最后一课”,“商标维权其实关系到老百姓的生活幸福,生活幸福不光是物质充足,还有精神上的满足,比如看一部好的电视剧、读一本好书。有了这样的事情(因商标维权难不再发表作品),现在的孩子以后可能都会成为尊重知识产权的人,因为尊重原创,让自己成为原创的人,国家才能够创新,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