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界对话的决心
作者: 杨楠自2023年1月17日起,上海博物馆门口排队的人群一直是弯了几弯。观众对上海博物馆(以下简称“上博”)正在举办的“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的热情超出预期。过去三个月里,上博增加夜场、延长日场时间,承载量仍然捉襟见肘,“观众热情居高不下,预约几乎全满,展览门票预售量已达承载上限”,继而宣布自4月29日起停止线上售票,并延长夜场开放时间到晚23点,实属国内罕见。
特展的缘起是2020年底,日本东京国立美术馆展出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促使上海博物馆通过原大英博物馆长尼尔·麦克格瑞格(Neil MacGregor),联系了英国国家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以下简称NG)。
NG现任馆长加布里埃尔·芬纳迪(Gabriele Finaldi)是个意大利人,不仅热情还雄心勃勃,愿意将NG藏品推向世界,接触更多的观众。芬纳迪积极回复了上海博物馆,提到自己在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馆做副馆长时,同上博合作了“从提香到戈雅”的展览,“It is a wonderful museum.(这是个了不起的博物馆。)”他说。
NG首先向上博提供了一张10 幅画作的清单,以示第一次在中国亮相的诚意。这10幅画作中有8幅都于两年后出现在上博,包括拉斐尔的《圣母子与施洗者圣约翰》、卡拉瓦乔的《被蜥蜴咬伤的男孩》、伦勃朗的《 63岁的自画像》。正是基于这张清单,上博与NG开始谈判、博弈,最终确定了52幅大师作品,以在中国呈现一段完整的西方美术史。
当然也有遗憾。“我们馆长专门给Finaldi写了一封信,希望梵高的《向日葵》能来中国,但对方回复《向日葵》刚在日本和澳大利亚巡展过,需要保养。这我们也很理解。维米尔我也想要的,扬·凡·艾克最后也没争取到。鲁本斯是忍痛舍弃的,我们想到鲁本斯来过上博,就只能这么想。”此次特展的策展人褚馨说。
从2021年的第一份协议开始,上博与NG就确定了2023年1月17日作为开展日,这是“雷打不动的开展日期”,“因为我们希望观众在寒假、在春节期间能看到展览。”褚馨说。任何计划中的特展取消或推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总是可能遇到不可抗力因素。令人振奋的是,尽管大展的筹备都在新冠疫情防控中进行,上海博物馆从未考虑过无法如期开展的可能性。“冥冥之中如有神助,”褚馨说,“只是一门心思推进每一步计划。”
过去三年,国际交流曾一度陷入停滞,但上海博物馆的国际合作展览却从未中断。这家1950年就开始筹建的博物馆位于上海市的中心:在上博与人民广场之间,有一块原型青铜龙纹路牌,刻着“上海市零公里标志”。上博的藏品以古代艺术品为主,以社会捐助、政府购藏而非继承宫廷收藏为源,有四分之一的珍贵文物都来自收藏家捐赠。作为重要的城市文化地标,上博不仅有“何以中国”这样聚焦中华文明探源的考古系列大展,也推出了聚焦全球文明交流互鉴的“对话世界”系列大展。他们有着野心勃勃的“大博物馆”计划: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以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积极推动建设一个开放包容的世界,促进国际交流。
最终,这场“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成为国内罕见的高规格西方美术展,也是新冠疫情以来国内的第一个大展。1月17日的开展日期与我国优化新冠疫情防控政策、渡过感染高峰、全面重启各领域的对外交往的时间重合,这巧合带着些隽永的意味:国际交流不会停止,总有人在为文明对话而努力。

这场特展的成功也给了上海博物馆一种职业和意愿上的信心——有能力也愿意举办更多的国际交流。
近期,《南方人物周刊》采访了上博展览部副主任褚馨,她曾就职于复旦大学文博系,从事中国古代玉器及古代艺术史研究,后又任职于美国汉庭顿图书馆、美术馆和植物园从事研究,以及策划实施博物馆国际性艺术展览。
在采访中,褚馨复盘了这场大展的筹备过程、与世界对话的信心和决心,也首次对观众的质疑作出了回应:尽力控制人流,维护观展体验,但没能分成两个展厅是意料之外的遗憾;综合上博展厅特点和对画作的保护,尽可能改善灯光。

人:人物周刊 褚:褚馨
“梦想清单”
人:展览是在新冠疫情中谈下的,非常不容易。那时候变数很多,你们很确定要在2023年1月17日开展么?
褚:这是我们跟NG签署意向合作书时就定好的开展日期。这个展览我们前前后后签了很多协议,但第一份协议就定好了时间。2023年1月17日开幕这个时间,哪怕雷劈下来都不能改。从我们上博开始,NG的这批藏品会开启亚洲巡展,我们的时间定下来了,英国人才能和第二站第三站谈;如果时间改了,损失的是我们档期。
整个筹备过程都还在疫情防控当中,所有沟通都是线上完成。NG也对我们提出了很多要求,比如视频看展厅,看博物馆的广场条件,运输车怎么开进来,箱子要经过什么样的坡度、什么路线到达展厅,展厅的温湿度控制能力怎样,画框的挂钩和灯光是什么款式,承重墙的厚度多少,材料是什么等等,NG都要详细了解。
定在1月17日是考虑到要在春节前开幕,希望抓住春节的参观人流量,当时对人流没有那么多信心。但后来才知道,这样品质的展览,不需要我们刻意去抓,自然会有很多观众。
我们从来没想过无法如期开幕,事情一件件解决,离开幕自然越来越近。我心里有个感觉,就觉得展览一定会做成,因为NG去日本做展览是2020年,正在新冠疫情的最艰难时期,但他们也把展品运到东京了,总归会有办法的。
冥冥之中,我们心里觉得这个展一定会成功,但没想到会这么成功。
人:除了NG最开始提供的TOP10清单,其余四十多幅画作是怎么确定的?
褚:最开始的TOP10清单里,有两件没来。一个是苏巴朗的小幅静物没来,还有莫奈的作品换成另一幅。放弃苏巴朗,是因为我们有太多想要的艺术家和作品,而中国观众对这位西班牙巴洛克静物画家并不怎么熟悉。这前前后后是个博弈的过程,也是综合考虑。我后来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一位学者,他就觉得很可惜,说苏巴朗作品很难看到。
英国国家美术馆体量不大,但是观众可在其中体验一部完整的欧洲绘画通史。我们的原则是要展出一个迷你版的英国国家美术馆,其实也就是一个浓缩版的西方美术史。我们将时间定在文艺复兴早期到20世纪初,也就是后印象派时期。我们告诉NG想要这样一个历史进程,有艺术史的切面,也有风格上的综合,他们就此给了一份大纲,规划了几个部分,这是他们特别擅长的策划。但这个大纲远远不够,我们回复过去的是一些很明确的名字:希望要哪些艺术家、哪些作品。我们定了二十多位艺术家,都是美术史上赫赫有名的大画家,NG那边最终拟定了50位艺术家。
在TOP10之外,我们就在NG的官网搜索,把他们所有的图录都看了一遍,然后查我们想要的二十多位艺术家分别有哪些作品被收藏在NG,然后每个艺术家写三个作品选项,给他们发过去。NG也说我们提出的是dream list(梦想清单),不可能完全实现,于是我们又来回协商,希望加强品质比重,让中国观众更能感受到NG的馆藏精华,这都是谈判技巧和分寸感的把握。《向日葵》是没争取到,但我们非常坚持必须有梵高作品,这也是我们很明确告诉对方的合作前提。最后争取到的是《长草地与蝴蝶》,在NG的展厅里,这幅画就挂在《向日葵》旁边,这也是梵高生命的最后时期,在圣雷米医院即将结束疗养时的创作,代表了梵高成熟的绘画技艺。
确定好这52幅展品后,NG的展览部主任就说:我们已经显示了非常大的诚意,非常高兴和中国观众分享这些精品。


人:你的工作内容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与世界各地的艺术对话。对你而言,“世界”这个概念是怎么形成的?
褚:“世界”切实的感觉还是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刻开始,去到一个和你的国家完全不一样的陌生环境生活,让别人认识你,用开放的态度去熟悉和理解别人的语言、思维、行为方式,甚至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情感,从而建立你自己。这些过程都会让人觉得世界是多元且包容的,总会在异质文化中思考我是谁,我的文化是什么,我们的文化差异在哪里?
我是研究中国古代玉器的,遇到过很多西方的汉学家或是中国古代艺术史的学者和爱好者,他们用非常西方的哲学思维和客观逻辑来解释中国的玉器、青铜、陶瓷和书画,这些解释我们并不完全认同,但能打开我们很多新的想法。有些解释可能很浅显,但是非常生动,适合普通观众接受,因为他们的解释总是比较客观,立足艺术以及创作本身,而非意识流地漫谈。我觉得西方的博物馆人特别善于用深厚的学术去讲通俗简单的艺术故事,这些讲述的方式是能跨越文化差异的。
与世界对话、展现文化共通性的信心
人:你从这次特展中积累了什么经验?
褚:最重要的是信心。我们完成了一次高水平的国际合作,而且没有面对面,完全是通过网络交流完成的,这给了我们博物馆人一种职业的信心。未来其他的展览我们也能够做下来,也能够挑战更大难度的展览。
筹备展览是一个复杂的全方位的过程,策展是核心但也只是一个环节,周边还有诸如设计、推广、文创开发、观众接待等等环节。上博在这次展览中积累了一些经验,特别是年轻人快速成长起来,我想未来肯定能做得更好。
其实每一个展览都会写入博物馆的简历。常规而言,上博每年都有2-3个国际展,而2010年世博会时,上博举办全年的世界文化大展:“意大利乌菲齐博物馆珍藏展”、“利玛窦:明末中西科技文化交流的使者”、“古印度文明:辉煌的神庙艺术”、“北方之星:叶卡捷琳娜二世与俄罗斯帝国的黄金时代”、“日本中国藏唐宋元绘画珍品展”等,这是上博国际合作的峰值年。就此下来,上博的简历非常漂亮,一直能保持与国际的沟通,未来也有更多的合作可能。
但这次我们不仅仅是引进西方作品,不是单纯的“拿来主义”,我们更强调“与世界对话”,想要在展览中融入我们的想法,想要展现中西文明之间的相通性。
所以我们请了很多国内专家来做讲座,请了知名艺术史学者、艺术家来做导览(“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艺术导览系列专题片)。他们在讲述西方艺术发展进程时,有时就会讲到中国艺术与之的呼应,比如与中国画的对比,讲到笔墨、布局、色彩、线条等等。我觉得这些都特别好,将同期西方绘画艺术以及中国书画放在一起看,看呼应看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