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总在故乡生活,可能是一种怯懦

作者: 王佳薇 刘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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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2023年1月,周云蓬从云南大理搬回北京。这项决定蓄谋已久。最近几年,经纪人大泳时常感觉到周云蓬每次巡演结束后“老不想回去”,乐队贝斯手小木则与他完全相反——哪怕演出与演出的间隙只有两天也要赶回去,常被周云蓬笑说太恋家。

“流动是一种本能,和候鸟迁徙一样。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需要到另一个地方去。”周云蓬和妈妈一起在大理住了10年,房子买在山上,不常有机会去热闹的古镇。1月初,音乐人柳爽到大理演出,周云蓬在古镇请他吃饭。两人相识于综艺节目《我们民谣2022》,在周云蓬的记忆里,那是第一次“这么多民谣人聚在一起”。席间两人聊起北京,柳爽劝他搬回去,并主动提出帮他找房子。

从起心动念到再度跨城搬家,前后不过一个月。回到北京,周云蓬与录节目时认识的几个新朋友住在同一个小区,大家偶尔聚会,除了早晚必要的遛狗散步,其余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家里,阅读、练琴,为接下来的全国巡演做准备。吃喝靠外卖,邻里间极少打照面,房东住在国外——签约也是线上完成,他满足于这般便利甚至有些冷漠的生活。“他喜欢上海、北京这种大城市。足不出户就可以把自己的生活照料得很好。不像在大理,因为住在山上,有时连点外卖都要等上个把小时,配送费比餐费还高。”大泳说。

今天的北京与十多年前周云蓬离开时的北京截然迥异。那时他经济尚不宽裕,租住在自建房里,房东就住隔壁,动辄走进家中打探隐私,“你又不能跟他闹别扭。”他时常想起小时候在农村的生活,但凡家中来了一个陌生人全村人都知道。“这不冷漠,但是多痛苦,毫无隐私。我们都以为地狱是刀山火海,但在萨特创作的戏剧《禁闭》中,三位主角相处,互相仇恨和诅咒,谁也离不开谁。他人才是地狱。”3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窗外泛起黄沙,周云蓬坐在北京家中,照旧戴着一副黑墨镜,聊起他过往几十年的迁徙经历,语气平淡。

他是坐着绿皮火车开始流浪的。小时候他住在沈阳铁西区,轰隆的绿皮火车呼啸而过,从故乡沈阳出发,行至天津、北京、大理、银川、格尔木、香港、纽约、旧金山……大半生命处于流动之中,不曾有异乡人的困惑。再回故乡演出,他发现那里大变样,画廊、博物馆拔地而起,许多工厂被改建为Live House,小时住的铁西区则颇有利物浦的感觉。爸爸去世后,他极少回沈阳,除非演出。“落叶归根是不自然的。风刮下来叶子飘到哪去哪,这是顺其自然。人也一样。为什么总在故乡生活呢,可能是一种怯懦。好男儿志在四方,好女儿也是,人应该四海为家。”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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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如谜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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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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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登湖》

动物本能

周云蓬第一次去北京是1986年。那年他16岁,瞒着父母一个人跑到天津,辗转至北京,“印象中是个特别热的夏天,走两步就得买个冰棍儿。”那是他第一次独自出门旅行,他发现“什么路都能走得到,不行就向人打听”。这给了失明的他十足的信心。

幼年得了眼病,9岁彻底失明,停留在他视觉里最后的画面是“动物园的大象用鼻子吹口琴”,后来接受采访,他说那大抵是他弹琴写歌的最初动因。

父亲忧心他的生活,早早安排他去盲人学校学按摩,觉得受人尊敬,但他认为这种工作没有美感,并非他想要的生活。后来他考上长春大学特教学院中文系,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色拉油厂工作,不用上班,占一个残疾人用工名额,每个月领150元工资。父亲对此感到满意,“我们给你攒钱,将来娶个媳妇。”他听罢更生气了,觉得自己在苟活。

他对自己的命运有另一重想象。25岁那年,他背起父母送的吉他再次只身来到北京,这次他留了下来,以卖唱为生。唱了一天,挣了二十多块,算下来一个月600块。“在1995年已经不少了。”那时他意识到靠音乐可以养活自己。这并非出自创作者的自信,其实是别无选择。“无论从生存还是兴趣(的角度),音乐都是最适合我的饭碗。上天赏了你这碗饭,那你就好好吃。”这段经历被他写进《盲人影院》,收录进他第一张专辑《沉默如谜的呼吸》(2004):

有一个孩子 九岁时失明/常年生活在盲人影院/从早到晚听着那些电影/听不懂的地方靠想象来补充/他想象自己学会了弹琴/学会了唱歌 还能写诗/背着吉他走遍了四方/在街头卖艺 在酒吧弹唱......

卖唱之初,他在圆明园画家村租了房子,和朋友一起办诗歌民刊《低岸》,也写诗,与一群艺术家混在一起,主要是吃饭,喝多了就谈谈艺术,但生存才是最迫切的问题。北京像口“大锅”,蒸煮着这群外地来的艺术爱好者,“煮得久了,就想跳出去凉快凉快。”周云蓬努力赚钱,靠吃盐水煮面条度日,攒下的钱都用来旅游,去了上海、苏州、杭州、西藏等地,到处漂了一阵,又回到北京。“生活在别处,人总觉得换一个地方会好,有时候可能是错觉,换一个地方换汤不换药,你还是你。可是你没别的方法。”他说,“我觉得那是一种动物迁徙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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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5月26日,浙江台州,周云蓬与小河演唱民谣。图/视觉中国

有几年他对写歌唱歌这件事心猿意马,只当作赚钱手段,与后来常常待在被视为中国新民谣聚落的“河酒吧”那拨人交集不深,“那时我音乐作品也少,跟大家还是有点隔膜。他们的作品很音乐化,而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自己必须要当个歌手,没有全身心放在音乐上,还想着是不是将来去写作。”

世纪初,野孩子乐队在三里屯南街开了一间“河酒吧”,他们与小河、万晓利等人在这里玩即兴音乐、演出,周云蓬常作为听众出没河酒吧,那时他唱的多是别人的歌曲,可在河酒吧,他听到朋友们整晚可以只唱自己的歌,“好像找到了自己”——他后来做客一档电台节目时说。

乐评人郭小寒写,“在这些人身上,你可以看到当代民谣不是工业化的产物,而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异乡人被音乐感召,来北京圆梦,从酒吧翻唱开始逐渐有了‘唱自己的歌’的意识。他们在城市角落辗转流离,试图找到一个出口,然后河酒吧出现,让异乡人们有了精神的归宿和狂欢的地方。”

周云蓬将那种状态概括为“乌托邦的音乐共产主义”,“无法折合成人民币交房租”。“那时穷,交不上房租,酒也喝不起”,经济上的困窘令他接连好几年焦虑不安。后来回忆,全是“日夜不息的,如地下河般的焦虑”,直到2007年出了第二张专辑《中国孩子》,开始巡演,他才觉得自己大致摆脱了这种状态。

2003年非典那年,河酒吧关了门,周云蓬记得身边许多音乐人去了西部,但基本也是转一圈就回到北京,跟大家吹吹牛。“因为从做音乐来讲,你的‘市场’还是在北京。”随后几年,“京城推出几项政策,限制外地人买房买车,房价上涨,疯狂堵车。”他在随笔集《绿皮火车》(2012)里写道。以此为节点,一帮音乐人四散各地,有的搬去上海,有的移居大理。2010年,周云蓬离开北京,先去了绍兴,而后是大理。

“我不能总是得到我想要的”

可绍兴与大理并未形成与河酒吧时期相似的气候。

“河酒吧的氛围与当事人的生命状态有关,你的生命一直在进行,那些东西是不可重复的。”音乐人小河说。不同于民谣朋友们的迁徙,他自认对环境要求不高,过去二十多年一直住在北京。

小河与周云蓬相识于1996年,当时小河在长沙一间酒吧做驻唱歌手,周云蓬常光顾,两人很快熟稔。也是在长沙,2022年秋天,两人和一众民谣朋友聚在一起录《我们民谣2022》。“录节目时老周挺放松的,那段时间他戒了酒,气色和唱歌的气息都很稳。”后来小河早早被淘汰,先回了北京。

周云蓬搬回北京后,许多朋友夸他状态好。他觉得不能太当真,“好状态还是靠多写作品呈现。”他最近歌写得少。日记倒是常写,无论到哪总随身携带笔记本电脑。当被问起没灵感时是否焦虑,他很快否认,“写不出歌来不叫焦虑,做音乐本身就挺快乐。真正的焦虑还是肉体的痛苦,或者没钱。”

2016年,周云蓬生了一场大病,多发性脑血栓,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病房内整天是叹气呻吟声,他躺在病床上频频思索,“人还是要认命,还想喝大酒吗?”病愈,他戒了一段时间烟酒,并顺利领养了导盲犬熊熊。后来回到大理,因为要遛狗,他过上了早晚散步、规律作息的日子。这种日常被照搬到北京,住的小区旁有条步道,他每日都要牵着熊熊散步半小时。

没演出的话,他一天多数时候待在家里,“有时(他)一个人读书读得累了就喝点酒,他口量大,一杯威士忌两口就喝完了。”大泳说。现在,他脑中绷着一根警惕酒精的弦,演出或者录节目期间不喝。甚至还建了个戒酒群,余秀华、马条等人都在其中,不过大家经常聊着聊着戒酒又变成劝酒。

2022年有一天,小河接到一通来自周云蓬的道歉电话,周云蓬在电话里坦白,“我昨天喝多了,在别人面前说了你坏话。”说到这,小河笑了,“他很真,不会为了让你高兴说一些奉承话。”

2022年,周云蓬发布了自己的第六张专辑《瓦尔登湖》。音乐博主耳帝评价其中收录的同名曲道,“人一生应该追求什么,周云蓬借梭罗的表达,写了一首安抚宁静又带哲思自问的生命探寻。这既是周云蓬经历生命苦难与无常的思考,通过哲学经典来纾解自我困境并直面生命的本质,同时也是梭罗的隐世情怀,通过一个盲人音乐家的视角来剥离世象纷扰而呈现。”

这些年周云蓬专辑出得不算频繁,每隔几年才推出一张。自2004年发布首张专辑《沉默如谜的呼吸》以来,小河一直是他专辑的制作人。“老周的歌只听弹唱的话风格变化其实不大,但从《中国孩子》到《瓦尔登湖》,他歌曲里的意象、空间感和深度都越来越丰富。”小河说周云蓬是他身边的诗人。

2019年,周云蓬49岁,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集《笨故事集》。集子里的许多故事写到衰老。采访时我问起他对衰老的看法,他坦然地回答说生老病死都是人要接受的。“年老的智慧与从容不是青春能替代的,老了最可怕的可能是穷和疾病,死不可怕。”

与千禧年后那十年相比,过去十年,他生命里剧烈的事变得稀薄。棱角不再,他发现自己更平静了,“你知道什么东西是无可奈何的,只能接受。”他说,“我特别喜欢滚石的《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你不能总是得到你想要的》),生活没那么惯着你。”关于爱情,关于健康,关于朋友,更早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些什么,现在呢,“就觉得I can’t always get what I w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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