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葛姆雷:用身体连接已知和未知
作者: 蒯乐昊2023年4月底,安东尼·葛姆雷携带他的35件雕塑作品来到青岛,为中国观众呈现了一场不同寻常的视觉之旅。
走进青岛西海美术馆5号展厅,73岁的安东尼·葛姆雷不由分说倒在了地板上,在离他脑袋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悬垂着两枚硕大的金属球体,其中一枚重量将近一吨,另一枚重达五吨,它们仿佛锈迹斑斑的土豆番茄,又像鼓鼓囊囊的胴体,但此刻在安东尼仰视的视角之中,这些悬浮的大家伙具备了星球陨石天外来客的质感。这个特殊的角度,即使是作为创作者本人的安东尼,也极少见到。
这离他的初衷不远,这些不规则的金属球体分别被他命名为Fruit、Earth、Body……它们确实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实体:果实,星球,乃至我们自己的肉身。这些金属球同属于《扩张》系列,在金属球体中间,有一个人形空洞,葛姆雷让妻子帮忙,在倒模的时候,把自己的身体封在了这些金属球之中。
“我使用石膏把身体完全盖住,静置大约一个小时,等石膏变硬,然后把石膏切开,我才能够出来。”被封在石膏中长达一小时类似幽闭体验,也接近他曾在印度学习的面壁冥想,但肉身的禁锢感更强。“我希望截取一段有生之时,从生物时间层面把它进行转换,我从一开始所感兴趣的就是,我们如何去应用这些我们身体里既有的雕塑静止感,去正确地使用它。”他在西海美术馆的这次个展也因此被命名为《有生之时》(Living Time)。
从雕塑的外部,你完全看不出这个部分,雕塑家在那一小时里所承受的,似乎全部都是无用功,但它成为了雕塑诞生进程中的一部分,肉眼不可知不可见的那部分。
在新冠三年疫情期间,安东尼只能依靠频繁的邮件、视频会议和电话,跟这家坐落于青岛银沙滩边的美术馆沟通布展事宜。布展难度显然是极大的。光是让数吨重的大金属球悬挂起来,美术馆就得大动干戈——天花板难以承受超常重量的悬垂,而且六吨全部在展厅一角,会给整个建筑结构受力带来不平衡。25米高的5号展厅没有柱子,也没有墙体,四壁都是加厚的玻璃框架,巨型的专利大百叶窗,方便360度无死角地引来天光。万一展品6吨的拉力令天花板失衡,玻璃墙体可能就会炸裂。

复杂的施工最终考验着中国的工人和艺术工作者,为了承载这些巨型作品,西海美术馆在5号展厅重新做了一个加厚天花板,在天花板的另一侧同样加上6吨钢块来配重,分解掉承重力,才完美解决了这个难题。即使在英国,葛姆雷的这件作品也没有这样实现过。“当时葛姆雷工作室的两名工程师来现场监督布展,细节要求极致精准,悬垂的吊线需要在天花板中打洞,线离洞口的每一侧都必须保持在3毫米,一毫米都不能错,我们全都做到了。”西海美术馆创始人孟宪伟说,西海美术馆开幕展的时候,5号展厅里就做了隋建国的《空中花园》,也是一个高空悬垂的巨型作品。加上葛姆雷这次的大悬吊,展厅从此可定位为“悬厅”。
作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雕塑家,安东尼·葛姆雷拥有傲人的学历,他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主修人类学和考古学,后来又进入伦敦艺术大学圣马丁学院、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并在伦敦大学斯莱德美术学院学习雕塑,深厚的人文基础让他成为艺术家中的学者与哲人。在印度和斯里兰卡学习佛教和冥想的经历,赋予了他对身体的独特关注,也奠定了他一生的创作母题。肉身是凡人的神殿,是我们所有心智和神迹发生的内在空间。
几乎所有的欧洲人都知道葛姆雷最著名的公共艺术《别处》(Another Place, 1997 )。他将自己的身体倒模制成100件真人等大铸铁雕塑,每一件身高189cm,重约650公斤,然后将它们散落在利物浦克罗斯比海滩长达两英里的范围之内。这些无言、赤裸的人类已经成为利物浦的标志,它们有的半截被沙滩埋没,有的向大海深处走去,它们日复一日凝视着爱尔兰海,仿佛那是人类最初的来处,亦是最后的归程。
在距今超过百万年的巴拉德盐湖、在奥地利的原野和山坡……葛姆雷喜欢在自然环境里构思并实现他的作品,以此来隐喻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共同处境。但西海美术馆让他感到有意思,这家新生的美术馆由法国建筑大师让·努维尔设计,独特的展厅带来了丰富的自然光线。在西海美术馆4号展厅,葛姆雷以一种几近压迫感的密度,把他过往的35件人体作品布成了一个严阵以待的矩阵。7排雕塑,每排5个,囊括了他过往所有使用过的艺术语言。这些或立或坐或卧或蜷缩的金属人身,把观众也逼进了一个贴身近观的甬道:你,作为一具肉身,必须与这些跟你真人等高的金属肉身面对面凝视,擦身而过,感受那种无限欺近的当量,是人与非人、人与类人的较量,也是未来时代的预演。矩阵是数据的可视化,而加强了这一可视化效果的,恰恰是展厅顶部彻底的天光,完全的玻璃顶部被许多金属方格分割,在雕塑和地面上投下同样成为矩阵的光影。
在东方游历的经历让葛姆雷对中国文化始终保有一份亲近,他对老庄思想感兴趣,从《道德经》中汲取灵感。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葛姆雷在全世界开启了他的“土地”系列,他邀请不同地区的人们跟他一起捏泥巴小人,用泥土作品来反思人与地球的关系。2003年,“亚洲土地”(Asian Field)计划来到中国,葛姆雷和广州民众一起,用125吨黏土,手工捏制了数十万个小泥人。葛姆雷提出三个简单要求:一.泥人要和自己的手掌差不多大小,易于握持;二. 泥人可以独立站住;三. 在泥人头上要戳两个洞作为眼睛。其他均由创作者自由发挥。最终,小泥人密密麻麻站在一起,叠成人山人海,在时光洪流中用黑漆漆的洞察之眼反观着我们。
这便是葛姆雷的艺术作品中最为本质之物,也是人类的共通共情之处——“雕塑是时间洪流中的一块原石,允许我们将一切生命必然死亡而产生的希望和恐惧都投射其上。这向来是雕塑的职能,也是雕塑的归宿。”

人:人物周刊 葛:葛姆雷
“你们到底缔造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人:此次西海美术馆个展的35件作品是如何选择的?
葛:我决心让这场展览中的每一件作品都能作为身体的起点,所选择的作品都是在更长系列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而且我希望它们来自英国。除了作品 Mean II是从香港私人藏家手中借展,其余所有作品都来自我的工作室。这使得展览的组织工作更加简单明了。从一开始考虑这次展览,我就想展示作品的演变过程。想通过不同的雕塑语言全面展示我的变化,并唤起所有那些“以身体作为空间”的尝试。
TAG(西海美术馆)为我提供的空间是5号大玻璃厅和4号低厅,这鼓励了不同类型的安装。在4号展厅,我插入了一个规则的网格,每行五件作品,组成七行,其中没有时间叙事的迹象。在5号展厅,两件悬挂中的作品,两件地面上的作品,在立方体空间中产生一种漂移感。总的来说,这场展览是将有机形式(的人体)与基于三个笛卡尔坐标和数字矩阵、字节构建的形式,进行了一场对比。

人:20年前,你在广州做过Asian Earth(“亚洲土地”艺术项目)的项目,跟当地人一起捏制了数十万个泥人,那次旅行中有什么比较深刻的回忆是今天依然可以分享的吗?
葛:在广州花都象山村度过的那一周,充实,高强度,给我留下了美好回忆。有将近五百人协助完成这个项目,350人负责捏泥人,另外一百多人帮忙准备和运送黏土。我们很幸运,当时正值年初,但当地一点都不冷,甚至太阳还有点晒,我们给每个人都买了帽子,防止大伙儿被晒伤。气氛真的很好,当地的店主、工人和艺术院校的学生都来了,我希望每个家庭都能有祖孙三代一起来参加。在工作坊里,我们的布局让每个人都必须坐在陌生人中间,但左右分别是一个年长者和一个年幼者。那些孩子虽然没啥经验,但他们捏泥巴的方式却能给父母和祖辈带来启发,这真振奋人心,当然,年轻人也能从他们的长辈那里学习到如何认真对待这项工作,努力做到最好。
我们的运气可真不错,有很棒的餐厅为大伙儿提供伙食,每人每天辛苦劳作8小时,但午餐时可以充分休息,上午和下午也有两次休息。一到休息时间,大家就很开心地四处去看别人捏成啥样。一开始,他们老是问我:这是你想要的样子吗?我再三告诉他们,我想要啥样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自己想要寻找到什么样子。我说:请你们相信,只要你把一团泥巴,用你的双手赋形,把它们捏成躯干和脑袋,用小棍给它们戳出一双眼睛,你就能唤醒它们!我和他们一起工作,每个人每天都能捏出100到150个作品,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形式感。这就是最有魔法的事情——无需思考,也不用灌输给他们什么形式,在近似冥想的重复动作中,每个人都探索到了自己的形式。项目结束时,我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派对,那个满足的时刻让我记忆犹新:我们再现了全世界的人口!现场欢声笑语!

人:有意思的是,在中国的古老传统中,也一直有身体和泥土之间关系的思考,我们的神话里认为,最初的人类,就是由女神用泥巴捏成的,这个过程很像Asian Earth的创作。
葛:我们皆为尘土。所有我们有知的一切,都来源于我们脚下,无论是人的肉身,还是植物的躯干。一旦我们丧失了跟土地的联系,我们就会丧失我们最大的优势。这就是为什么我如此关注中国的崛起,以及它所对应的大自然。我认为整个亚洲都在提醒我们重新连接和依赖土地。这是地球对我们的召唤,让我们不要忘记人类对土地的依属关系。Asian Earth创作的泥人,是所有那些不可言说的思想与情感的合集,他们会凝视我们,就像来自最底层、最深处的化身,他们也是一种提醒,像是我们所有的祖先,以及我们所有还未出生的子孙后代,它们现身并向我们活着的人提问:你们到底缔造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在学习了冥想之后,我才决心成为一名雕塑家”
人:你有许多大型作品都是在自然中呈现的,相比在美术馆里陈列,你会更喜爱这些在自然中被观看、跟自然发生关系的作品吗?
葛:对于雕塑来说,能在自然元素的变化中被观看,就再好不过了。白天与夜晚,清晨、正午和黄昏,四季更迭,天空与土地的环境变迁,当我们感受季节与生命的轮回时,雕塑以其坚固、静止和沉默,成为与之抗衡的一个焦点。美术馆当然是检验艺术的好地方,但作品最好还是在公共空间里被分享。在我成为艺术家的最初时刻,我就把我的作品放在街头、海滩和山间,想让它成为未知的一部分,看它是如何影响周遭的面貌和人类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