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博恒：我想看一下我的极限到底在哪

阵痛

2018年底，18岁的张博恒进入国家体操队，那是他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家乡长沙。国家队的训练强度、标准和压力远胜于省队，张博恒一时间难以适应。他买了一支牙膏，打算用完就回家。

母亲来北京陪他过了个周末，告诉他：“来都来了，再坚持一下。”过去18年，母亲在他的生活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不仅照顾他衣食起居、陪他经历了从体操启蒙到成长的全程，还教他“男人就要顶天立地”的生存哲学。但直到那时，他才隐约触摸到“顶天立地”的含义：“要做到自己的最好，回过头看也不会后悔。就再坚持一下，再突破一下。”

一个月后，牙膏没了，张博恒又买了一支，他对自己说：“第一支用太快了，等这支用完吧。”用完时，他已经适应了国家队的节奏，再没想回去。“花两个月让自己一下破茧了。”

这段时间被张博恒视为职业生涯的第二段“阵痛”。2018年全国锦标赛体操男子全能比赛中，他有3项出现了失误，和训练时的自己比起来，输得很难看。“我意识到是我之前的训练出现了问题，已经跟不上体操界最新的技术发展。”

这距离他第一次阵痛刚过去两年。16岁时，他在一次训练中失误摔伤，倒在地上无法移动，汗水一直流。抬到医院拍片一看，小腿的骨头裂了8厘米。疼痛的延迟反应缓慢释出，夜里痛到睡不着，一边流汗一边哭。不到48小时，他瘦了近两公斤。手术后，他翻来覆去，第一次思考自己练体操到底为了什么。

“当时就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没有练出什么效果，比较高质量的动作和成套都没做出来过，就把自己弄伤了。我当时没有想（离开体操）。我不太服气。”张博恒说。

恢复训练后，他有些力不从心。尖锐的声音如潮水涌来，“没法再成为顶尖的运动员”“今后的训练会受影响”……为了尽快回到正轨，他选择一头扎进训练里。队友每天练到傍晚5点半或6点，他加练到7点或7点半。“让自己疲惫到没法过度思考，就不会受到影响。”张博恒回忆，“断腿之后，我才开始改变。在此之前我比较被动，属于教练要你做才会去做，而不是自己想做。但断腿之后，我开始寻找体操中的热血。我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想达到一个什么成绩或分数。我的想法是我要变得更好，一直变得更好。”

2017年，重新认识体操的张博恒在全国体操冠军赛中获得男子自由操冠军，这也是他的第一个全国冠军。他将之归功于自己心态的蜕变，“这个蜕变的过程对于运动员而言非常重要，对于我来说，当时腿断甚至是一件好事。”张博恒说。断腿还带来另一个好处——疼痛阈值大幅提高，往后练习受伤，再疼也疼不过这次。

第二次阵痛期，张博恒用了同样的方式应对——“破釜沉舟地训练”。训练日他几乎每天都练到最晚，别人放假的周日他去加练。

“我没有绝对的动力，就像2016年腿断的时候，放下心理负担，没有那么多思想包袱。人之所以焦虑、忐忑，是想到了一些不会发生的事情或只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放下这些包袱过好每一天，慢慢就进入正轨。我要尝试让自己在短时间内达到最好的效果。”体操馆的横幅周期性更换，有一句让他印象最深：以超人的代价换取超人的成绩。

张博恒逐渐出现在2019年、2020年的全国比赛中，但都没有达到自己的最佳水平。2020年的四次比赛，他每一次都有失误。“平时训练好，但比赛不行。一是心态问题，二是动作掌握不太熟练。”2020-2021冬训期间，他查漏补缺，冬训结束，教练告诉他进步很大，已经可以和顶级的运动员较量。但张博恒还没有在竞技比赛中证明自己，心里不太有底。

2021年全国锦标赛前的一次队内测验，张博恒拿到全队第一。“我才认清原来自己真的可以。”东京奥运结束几个月后，他在日本北九州举办的世界体操锦标赛上，以0.017分（总分88.017分）的优势险胜东道主、新科奥运冠军桥本大辉，成为中国继李小双、冯敬、杨威、肖若腾之后的第五位世锦赛男子个人全能冠军。张博恒的照片出现在国家队的冠军墙上。

这是张博恒扬名的开始。在接下来两年的比赛中，他先后获得全国体操锦标赛男子个人全能冠军、成都第31届世界大学生夏季运动会体操男子个人全能冠军，及杭州亚运会竞技体操男子团体冠军、男子个人全能冠军、男子单杠冠军、男子自由体操亚军……

在亚运会赛场上，他用稳定而出色的发挥帮助队伍赢得团体金牌。随后的男子全能决赛张博恒拿到89.299分的高分，成为了当前体操新规则下首个突破89分大关的男子全能选手。现在的他已然成了巴黎奥运会周期中国男子体操队的中坚力量。

2021年，张博恒备战全国锦标赛时，启蒙教练邱琦到北京看他，感觉他压力有些大，就请他回了趟长沙，到曾经练习体操的母校交流。邱琦一直认为张博恒有天分，“这个孩子跟李小鹏很像，很聪明，很灵泛。”

邱琦向孩子们介绍张博恒，把他的手摊在他们面前。张博恒的两只手腕都印着训练时的勒痕，手心满是泛白、硬质的老茧，他对摸他手的小队员说：“等你们练成我这样，就不会痛了。”

那时的张博恒还在破釜沉舟里忘我，还不知道就在几个月后，等着他的除了“不痛”， 还有阵痛和苦练散发的回甘。

“我最好的天赋就是我愿意去突破自我”——对话张博恒

人：人物周刊 张：张博恒

89分有多难

人：杭州亚运会中，你突破89分获得金牌，是男子个人全能项目的大突破。但不太了解体操的人可能不清楚89分到底有多难，如果从专业的角度讲，突破89分难在哪里？突破的意义是什么？

张：体操每个项目都由难度分和完成分相加，难度分取决于选手选择动作的难度价值。完成分从10分往下扣，加上难度分就是一个项目的分数。全能有6个项目，相加就是总分。

2016年周期到现在为止，从来没有人全能突破过89分。任何一项短板都有可能限制分数。它难在要让全部6个项目都保持非常高的竞技水平，还得在比赛中全部发挥出来。

突破最难的地方是心态，比赛时长3到4个小时，过程中会有很多的心态起伏。体操更多是跟自己竞争，不需要分析对手的心理状态，主要是突破自己。比赛的时候，需要面对压力以及身体状态的变化，大家看上去好像就是一场简单的比赛，但是运动员要面对的困难其实很多。

人：以这次亚运会决赛为例，哪一时刻你遇到的挑战是最艰难的？

张：应该是比赛前一晚。比赛的前一天，我的腰伤有一点复发，影响了睡眠，甚至影响到我备战时的心态。亚运会是我们2023年最后一场比赛，前面已经进行了一系列的比赛，身心其实非常疲惫，在赛场上没有那么亢奋。面临着这两个挑战时，晚上没有睡好，可能只睡了5个小时。直到开始热身进入赛场，我才放下了所有包袱，单纯去感受比赛，把它当作训练。

人：为什么在热身时就可以放下了，这是你自己的方法吗？

张：更多的是给自己心理暗示：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平时训练也遇到过这么差、甚至更差的状态。热身完了之后感觉身体状态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可以正常地完成动作。我相信自己在比赛场上能够靠自己的精神意志去完成好这场比赛。

其实在以前的比赛中也会有这种情况，经历过这么多场比赛，心里也清楚这只是赛前的正常焦虑。不过自己面对这些困难时，心里还是会有些不舒服。但不会像刚遇到时那么焦虑。

人：你说你热身完了之后，心态已经放缓了。可不可以理解为你现在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掌控得非常精准，知道自己今天大概有几分，能达到什么程度？

张：体操项目能给运动员带来的最大感受，是对自身的掌控感。

（感受到身体状况之后）就要做好自身的调节，首先要放下自己的心理包袱；其次通过训练热身找回最佳状态，比如我今天手腕没有那么舒服，就靠更多的手腕热身把它激活开，让它回归到比较正常的状态。

体操是一个特别精细的活，它不像举重或游泳，靠绝对的状态或者狂飙的肾上腺素去拼极限。体操不需要到极限，它需要一个特别平衡的支撑点，像一个跷跷板一样，让你平衡在中间的位置。比赛时，因为环境的改变、场上心理状态的起伏，都会导致你的跷跷板失衡，这需要运动员有很好的掌控能力。

人：你有没有遇到过怎么激活都激活不了、这一场可能没有办法发挥得很好的状况？

张：当然有。2021年全国锦标赛，第一项单杠下来我的腰就拉伤了，走路都特别疼。当时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坚持，靠训练积累和靠平时的感觉去完善好后面的比赛。那个时候做不出任何调整，也没有任何方式去减轻负担，只能靠意志坚持。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单纯地想做完这套动作。

人：你觉得你的意志大概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地被磨练出来？

张：应该是2016年受伤之后。受伤之前我是那种对自我要求特别高，特别要面子的孩子，后来我放下了包袱，慢慢地找自己的节奏就好多了。到2018年的时候，我开始逐渐觉得好像比较正常了，但又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全国锦标赛我失败了3项，而且失败得特别无厘头。

当时总认为自己的那一套可行，训练得不够科学，导致我的技术出现了问题，在赛场上出现了很离谱的失误。我开始静下来反思，寻找自己努力的方向和训练的目标。

平时教练的叮嘱虽然很多，但我还是比较自我，比较任性，一直用自己那套方式去训练，也没有去学习更好的技术，达到更高的质量。直到比完赛败得特别惨，才发现原来我那一套已经落后。

当时教练对我特别包容，鼓励了我，但是我心里已经清楚了，我需要去学习去开阔眼界。

比赛后，我的教练被调去国家队，他要把我带上。我非常抵触，觉得自己的信心、对动作的理解和质量、思想觉悟达不到国家队的标准，想沉淀个一年半载再去国家队。但他还是把我带去了。

小时候就是傻练

人：你不到4岁就开始学体操了，为什么要学？

张：当时其实很懵，根本不明白什么是体操。小时我特别好动，我妈一个朋友介绍，说要不去学体操玩一玩。当时只是抱着去试一试的心态，锻炼身体，没有想过学这么久。

人：有没有一个比较决定性的时刻让你一直学下来？

张：有。在我三年级到四年级之间，八九岁的时候，学校的老师找我妈，说我到了比较重要的年纪了，需要考虑是要坚持体操这条道路，还是专心投入学习。我妈让我自己决定。我考虑了一晚上，最后的想法是“不行，学习好累，我还是去练体操”。现在想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会选体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