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钰坤:风格交给观众
作者: 张宇欣导演忻钰坤今年39岁,看上去和2018年《暴裂无声》上映受访时面貌差别不大,白净,体格偏瘦,轻声细语。拍《暴裂无声》时他胖过一阵,之后减肥三十多斤,保持到现在;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快要成型的创作搁浅,他免疫力下降,大病一场,只能躺着,什么都干不了,反而无可焦虑,意识到这个行业拼的是身体。
疫情中他养成了徒步的习惯,能让他向内自问,把脑袋从紧张的思维里拯救出来。
2023年12月1日《热搜》上映,是忻钰坤上院线的第三部导演作品,距离他的处女作《心迷宫》(2014)上映过去了九年。
拍电影前,忻钰坤从内蒙古去西安上过电影培训学院,当过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旁听生,拍过栏目剧、宣传片,又去北京电影学院上了一年摄影进修班。处女作融资一波三折,成本共170万,演员大部分来自地方剧团。他以精巧的非线性叙事,讲述了村里一口棺材在几家辗转的悬疑故事。电影先是在FIRST影展拿了最佳剧情长片、最佳导演,口碑、奖项双丰收,又在院线取得了1000万元票房。
《心迷宫》事儿不大,但悬疑、好看,让他在之后近十年里,成为青年导演以小成本突围的成功范本,后续出现不少以非线性叙事拍边缘人的模仿之作。
很多橄榄枝向忻钰坤抛来,大IP,高投资。他选择拍出自己先于《心迷宫》写的剧本《暴裂无声》:寻找孩子的矿工、做过“脏活”的律师、手里有人命的煤老板三条人物动线并行,不乏暴力场面,最后他们在灰黄的山林里交汇,故事结束在底层的痛苦、失语中。超过5400万元的票房成绩,让忻钰坤被视为在自我表达的青年导演中“几乎摸到了当今市场的上限”。
“《心迷宫》是在特别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拍摄;《暴裂无声》是他第一次拍规模以上的电影,摄制组建制比较完善,他第一次面对全员职业演员,成本也不高,刚够把这点活儿给干下来,导演的工作程序和他的个人表达达到了很好的结合;到《热搜》,是他从小孩到大人的成长,他考虑的事情更行业化,从演员班底、故事尺度、到上映时的市场状况,他身处的位置、视野的全面性已经不一样了。”担任了《心迷宫》《热搜》监制、《暴裂无声》文学策划的电影人、学者王红卫说。
《热搜》有三位署名编剧,其中并没有忻钰坤。曾经,忻钰坤特别想写一个媒体人挖掘真相、对抗阻力的故事,但怎么让当下的观众有代入感?他起了很多头,没写出来。
2021年初,《热搜》的原始剧本递到他手上,主角是自媒体人。把他没成型的想法用自媒体人的身份来写,好像对了。
青年导演在成为职业导演的路上,或早昨晚都要面临这一挑战,怎么把别人的剧本按自己的审美拍好?很多青年导演水土不服。“让我们行业感觉,你只能拍你自己想写的,其他你都动不了。”王红卫分析,这个挑战的背后是电影理念的问题,创作者是把电影视为作者的,还是职业的?“如果是作者的,那创作只能由心而发,选择这条路的导演没有错,但之前的一两部戏把生活经验说完了,接下来说什么?而如果你愿意做职业导演,方法手段是不是能让你够水准地完成作品?从剧作到演员把控、整个拍摄完成,考验的就是导演的手艺了。”
“《热搜》是对忻钰坤这方面能力的锻炼——他还是想自己创作,但是想有某种程度的转向和创新。”王红卫说。
《热搜》是一个完全根植于这个时代的故事——从片名到剧情。女主角陈妙是传统媒体出身的自媒体创业者,以产品逻辑做文字内容,善抓热点、赚流量、引导舆论,当她看到一段疑似校园霸凌的视频后,在拥有六百多万粉丝的公众号发文,斥责把同学推下楼梯的女生张小穂的行为是“见不到血的凌迟”。文章引起巨大关注,张小穂不堪网暴,跳楼自杀。陈妙又发文章,声讨网络暴力。
故事在这里才真正开始。原来张小穂是被恒世集团董事长王世民性侵的受害者,当她试图发声,却被以校园暴力者的标签污名化。由于证据不足,施害者无法得到制裁。
恒世集团既是出事的教学培训机构的赞助方,也是陈妙的投资方。了解到真相后,陈妙及其团队决定与恒世集团进行网络舆论战。她们找证据、制造爆款文章、做人设、开直播,通过引导舆论给施暴者制造压力,最终,董事长性侵多人的事实被曝光。
忻钰坤在使用社交媒体时,时常诧异于信息流中所谓的“真相”“反转”,“也觉得自己在这过程中好像有被利用,(笑)情绪被别人带了节奏,很多网友可能会有共鸣。”为此,电影制造了一种条件,因为缺乏证据,这个事情一开始主流媒体或者是司法系统很难介入;而自媒体人在其中能发挥很重要的作用。


今年夏天《热搜》在FIRST影展作为闭幕片放映,评价褒贬不一。一种声音是,看不出忻钰坤的个人风格。
“《心迷宫》现在会被归为一个非常作者、大胆的尝试,但从我了解的忻钰坤导演,他首先还是想故事怎么讲才会最有趣。这是基于受众的心理,而不是导演怎么玩自己的叙事游戏才爽。它能有这么好的口碑,我觉得是兼顾了作者性和观众。到《暴裂无声》,观点表达是比《心迷宫》要深邃广泛的,但是创作过程中,他依然在考虑如何让电影好看,通过情节的反转,让观众在享受观影乐趣的同时,能接受到导演传达的主题。”王红卫分析,“如果为忻钰坤的粉丝拍电影,路可能太窄,说好听了是坚守,说不太好听,是自我沉溺,对于拓展更大的电影市场无疑是不利的。《热搜》就是一个拍给普通观众看的电影,没有承载过多的意义表达和过深的社会批判。网络舆情,你是没法深入到最底层逻辑和根本性原因讨论的。那我们就收缩回我们设计的事件,看案件里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忻钰坤也说,“这个线性的故事一梳理出来,我就知道它跟我以往的东西不太一样了。可能喜欢《暴裂无声》《心迷宫》的观众会觉得,这个事情讲得那么顺,没有你的特色了。但回到自己内心的创作欲望,我还是希望把一件事情、一个题材,按照最适合的方式呈现出来。我不太希望把每一个东西都拍成一个样子。”
以下为忻钰坤口述:
茫然,下沉
《暴裂无声》之后,有段时间有一点茫然。可能前面两部口碑很好、关注度很高,我有点被关注和口碑给困住了,内心免不了会总结,为什么它们会被喜欢,是不是还要做同类?这个过程中有点驻足不前,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有一些想做的东西,分析来分析去好像又实现不了前两部那样的结果。
我直觉上选择项目的底层逻辑是:我是觉得这东西好到我想分享给大家;还是我觉得挺好的,就完了?
《暴裂无声》和《心迷宫》都有犯罪、悬疑元素,大家会觉得我擅长做、喜欢做。大量犯罪、悬疑的片子找我。有一些小说改编,或者有很奇怪设定的精彩故事,我都没有到想分享给别人的状态;也有的跟我以往做的东西太像了,再做只能达到个平行状态,没法更复杂、更超越,也不太能激发我的创作欲望。
最焦虑的那段时间,没有找到方向,什么都是写一点,老觉得哪不对。那个状态其实不是一个导演的状态,很茫然,在那个过程里头会不断往下沉。越久,自我否定会来得越猛。
尤其《暴裂无声》之后,有很多事情需要参与,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真正放在创作的心思很少;在这很少的时间里,不断在想做这个做那个,犹豫徘徊,这一年就过去了。到年底特别焦虑,一年好像都没有拿出一个可执行的剧本。
一旦我能找到一根救命稻草、特别感兴趣的事情,我整个状态就会翻回来,作为导演创作的乐趣就开始不断放大、叠加。
做《热搜》的时候,虽然剧本我提供了很重要的构思,但是我其实不太想写了,编剧可以让更专业的人去完成。编导一体的人,有时候顾虑到未来障碍,不敢动笔;而且只做导演,往后退一点,能看到整个故事全局,敢大刀阔斧砍,这个不要了、换掉,但如果你亲笔写了,老觉得所有东西都是合理的,不能动。而且我会对写有一点恐惧,(笑)觉得好像我会回到一个阴霾里头。(笑)
无限上扬的结局
想摆脱惯性是很艰苦的。比起之前的经验,《热搜》的都市环境,大量的文戏,唇枪舌剑的对白,我是缺乏经验的。在制作上,怎么能把所谓的舆论对战形象画出来,让人看出强有力的对抗,一方失败之后有真正的压迫感,早期心里都比较没底。
我们做剧本结构的时候想,它到底应该属于什么类型?不是悬疑,真相一开始就告诉你了;这个故事是讲真相抵达不了网友,所以不能到结尾有另外一个真相,耍观众。我们没有必要在制造悬疑、反转上做文章。也不是犯罪。片子对犯罪的刻画不多。《热搜》可能在大类型里属于商战——办公室,对话,两个阵营,靠一些策略和手段攻倒了对方的一个阵地,对方反击。这个感觉找到了,我们就要把两个阵营做出来,有管事的、有执行的。
在媒体这个领域里对战,能用到的子弹和方法是什么?做人设,写文章,录音,调监控视频……这些都是现实生活中很常见的。我们对于所谓网友群体的描述是中性的。他们的热情被误导,产生了一个错误的结果;但结尾起到颠覆作用的也还是这部分人,接近我对现实的感受。
这中间很多问题讲不过来:是要讲造成舆论的每一种认知差距的形成吗?要做网络暴力吗?有很多网友是被不明确甚至错误的信息误导,才产生愤怒;也有非常多人有发泄的天然诉求。那就无解,没法把它们作为故事的元素去用。
我们把视野聚焦在舆论战,空间留给这两方。主线做扎实,如果足够吸引观众,可能观众不会在意边边角角。这就要讲究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情节没有做得严丝合缝,观众会觉得故事不成立,会去想别的可能性,焦点会跑偏。
这类电影好莱坞大部分都是真实事件改编,《聚焦》《华盛顿邮报》拍得特别朴实,因为这些在观众的认知里是真事。而我们是一个平地而起的故事,需要动用一些方式方法,让观众有代入感。
做这个题材之初,我就知道这个电影是面向大众的,没办法复杂。但是我仍然有自己擅长的部分,比如说人物和人物关系的设计。
影片里王世民的秘书艾米五年前跟好姐妹一起遇到了这样的事件(被性侵),五年后又一对小姐妹,张小穂和余甜,遇到同样的问题。这种镜像的呼应,证明这种事情在不断循环。王世民的手下岳鹏也在做类似的事,在他的认知里,权势到了一定程度可以为所欲为。五年后可能还会出现这样一对受害小姐妹。需要有人来彻底改变。

《暴裂无声》路演时很多观众聊,观感很压抑,因为有怒火,但是被摁住了,这种状态会让观众回去思考影片的立意。一些观众看完《热搜》可能很爽,我觉得实现了我们最早的愿景。
《热搜》整个制作是在疫情中,我不知道电影将来是个什么状态。在那么压抑的状态里,我主观上特别希望影片的结局是无限上扬的,弱小可以战胜强大的邪恶,会有颠覆性的胜利。大家的关注、正义的凝结,带来很好的结果。开放式结局一定会引发大家的思考,可能会有更好的口碑,但我希望它没有多义性,能让你长出一口气。绝对胜利只有到了顶才能把力量传递出去。我一开始就清楚我想做这件事情,只是在想如何能做到这件事情。
什么都不管,也不是我嗨的
《暴裂无声》后,就有特别喜欢《心迷宫》的观众不喜欢《暴裂无声》。可能每部电影都有自己的受众,一个电影很难满足所有观众的诉求。我是要为哪部分观众去拍电影吗?好像这也不太是我创作的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