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杀手》马丁·斯科塞斯做到的和没做的

作者: 吴泽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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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述之前,我们可以提前把结论亮出来:马丁·斯科塞斯的新片失手了。这位当世地位最高的电影导演之一,名字已经载入史册的大作者,新作《花月杀手》的成片却令人惊讶地失望。虽然欧美各大媒体都把它列入年度十佳,但与马丁的前作相比,它不论在篇幅、节奏、人物塑造还是表达完成度上,都有些失控。目前它的豆瓣评分是7.3,在马丁主要导演作品列表中垫底,确实,这不是我们预期中的马丁会拿出的水准。

但从某种程度上讲,马丁此次失手也容易理解。毕竟在拍这部电影时,有太多利益要去平衡,太多诉求要考量,也有太多伦理意义上的禁忌不容触碰。种种力量的撕扯下,马丁能为美国原住民奉上这份献礼,已属不易。有许多必要的事他未能借这部电影做到,但也有一些迫在眉睫的事,他的确凭这部电影做到了。

《花月杀手》改编自多年来几乎被人遗忘的真实事件:俄克拉荷马州,美国原住民奥色治人原本在白人的驱赶下颠沛流离,却在上世纪20年代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一群人,原因很简单:在他们栖居的地盘上发现了巨量石油,而这也为他们带来了灾祸。之后三四年间,数十位奥色治人(多数为女性)死于非命,他们对油矿拥有的收益权悉数被转移到俄州白人手中,但当地警方和政府对一切置之不理,直到联邦调查局(FBI)介入,真相才渐渐大白:这是一次对奥色治人系统性的谋杀,由当地权势人物威廉·黑尔主谋,由当地几乎全部的白人执行和默许。

这是美国历史上不光彩的一页,它曾被埃德加·胡佛和他执掌的FBI作为除恶功绩大肆宣扬,却在失去利用价值后,被权力系统迅速而彻底地掩埋。大卫·格兰2017年的非虚构畅销书《花月杀手》扭转了局面,让世人重新关注起这段历史,也让好莱坞意识到此IP“有利可图”。但最终为历史的影视化过程做决定的,还是奥色治人,他们邀请马丁·斯科塞斯来访族群栖居地,聆听族群历史,并决定要不要对此做电影改编。而我们现在都知道,马丁同意了。

但马丁不是那种会假装自己理解“他者”的导演。这注定了他无法以原住民视角叙述历史,只能以白人视角切入故事,他有两个选择:以FBI视角切入,或以白人谋杀犯视角切入。影片的初稿剧本选择了前者,但随着拍摄临近,马丁意识到这种视角实在太像白人救世主式美国主旋律故事,他拍不了这类故事,他从公正完美的人身上挖掘不出人性。他最能理解的,依旧是混混、打手、伪君子、恶棍。

这也是《花月杀手》呈现出如今面貌的原因:影片从黑尔(罗伯特·德尼罗饰)和侄子厄内斯特(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的视角出发,展现了他们系统性杀害原住民的过程,如此的叙述视角固然真诚,且能直观体现出马丁和莱昂纳多等主创身为白人对原住民的歉疚,但它呈现出的形态,还是太像马丁之前拍过的犯罪片/黑帮片。以至于我们会觉得德尼罗在依赖惯性继续演着自己在《好家伙》里的角色,至于莱昂纳多嘛,则在继续演《华尔街之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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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原本有如此多的维度可以呈现——两种文明的冲撞,两种价值观的对峙,两种信仰的争斗,以及在白人男性与原住民女性的婚姻关系中,白人新教徒对原住民以及男性对女性的双重剥削。但这些维度在马丁的电影中,只是被一笔带过。两百分钟片长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马丁都安然地在自己的舒适区里打转,不紧不慢向大家呈现着黑尔的反人类认知,和作为黑尔施暴工具的厄内斯特懦弱且自欺的平庸之恶。

马丁很擅长为恶棍赋予人性,并因此让观众与之共情,但在这个故事里,观众无需与恶棍共情,反角的角色深度也就不再成为一个选项。而在天平的另一端,则是马丁对原住民的缺乏理解。由于这种缺乏,影片只能向原住民角色投射出充满柔情和尊重、却终究不明所以的注视。正反人物都缺乏深度,使得整个故事流于平铺直叙,而这种温吞和扁平在两百分钟片长的叠加下,使观众尤感煎熬。

在种种由自身和外部条件造成的局限下,马丁此次的创作,着实束手束脚。一个显著的表现是:他在创作中一贯透出的狠劲,此次几乎荡然无存。马丁一直有着如刀刃般锐利的视听语言和观察目光,他不吝于直视和呈现任何残酷事物,不论是人类共有的贪婪虚荣、战争造就的极度创伤,还是人在死亡面前的徒劳。但在《花月杀手》中,马丁的目光和口吻第一次变得如此绵软。他甚至不敢用之前常用的绞刑架幽默,来呈现作恶者对道德的极端罔顾,或许是在担心这会唤起奥色治人更多的创伤记忆。

大师不总能拍出佳作,大师也会失手。但大师的作品终归会有神来之笔。如果能熬过电影漫长的前193分钟,等到充满辛辣反讽意味的结尾,或许就能理解马丁拍这部电影的底层用意。他用一段不到四分钟的广播剧,把白人罪犯锒铛入狱、原住民受害者沉冤得雪的叙事做了彻底解构。他讽刺着1950年代美国主流社会将奥色治人的苦难娱乐化,并借此使世人将其淡忘的所作所为,而这也正是《花月杀手》所面临的风险——通过一部由苹果出品、由好莱坞大明星主演的电影,将历史简化为善定胜恶的故事,从而让观众得到肤浅满足,进而将历史再度遗忘。

马丁在《花月杀手》中陷入了很多陷阱,但至少,他避开了最凶险的一个。他很明确自己想要借助本片表达什么:历史仍在重演,伤痛远未抚平,而更多本应被追责的人,到死都没有受到应得的惩罚。女主角莫莉的姐妹尽数死于白人之手,而她在丈夫慢性下毒的侵害下,同样年仅50岁便离开了人世。但在她当年的讣告中,没有一句话提到这些谋杀。这件事值得人们愤怒、值得人们永远记住。而这也是《花月杀手》在经历了三个多小时的漫游后,虽然有点太晚,却终究达成了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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