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羽佳:我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作者: 李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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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9日,深圳音乐厅,王羽佳的巨幅海报醒目地立在入口处。离演出还有一段时间,已经有不少衣着时尚、妆容精致的年轻人提前赶到,在海报下拍照“打卡”。遇到相熟的朋友,他们热络地寒暄,还有人是专门从香港赶过来的。气氛热烈得像一个节日。演出铃声响起,全场屏息等待。一袭白色长裙的王羽佳,在掌声和欢呼声中踩着细高跟鞋上台,走到台中央的斯坦威钢琴旁站定,一个“俯冲式”鞠躬——这是乐迷们早已在社交媒体上熟悉的“招牌动作”,于是又一阵掌声和欢呼声。王羽佳在琴凳上坐定,从脚踝到手臂,肌肉线条分明。

她活动一下手指,静默几秒,然后落下了手腕,作曲家梅西安《圣婴之吻》的第一个音符响起……这是王羽佳2023中国巡演的第10天,也是“王羽佳旋风”刮到的第五站。“售罄”、“售罄”,几乎每一站,她的票都被“秒杀”。一位业内人士说,已经很久没有一个来自古典音乐界的个人有如此能量。这批追随者年龄更轻一些,也“更激进、更疯狂”。“我观察到,来看演出的年轻人,有的出于追星心态,有的是欣赏她的技术,但更多的是把她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来欣赏,而不仅仅是把她当成一位钢琴家。在他们心中,羽佳是那种‘天赋和勤奋并存,颜值和才华齐飞’的人。年轻一代的乐迷特别欣赏这种全面散发着光芒的人”。他们喜欢她的个性,踩着多高的高跟鞋、穿什么服装上台,根本就是不值得讨论的话题,甚至他们会觉得这与她健康的肤色和肌肉线条完全相得益彰。

这股旋风最早是2023年年初刮过来的。1月,王羽佳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与雅尼克执棒的费城交响乐团完成了一场马拉松式演出,演奏曲目包括拉赫玛尼诺夫四部钢琴协奏曲和《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媒体称赞:“从来没有艺术家在卡内基的一场音乐会上演奏过所有这五部拉赫玛尼诺夫作品,这是一场一生一次的音乐盛会。”沸腾的现场观众中甚至有人晕倒。演出结束,雅尼克跪在这位年轻的女钢琴家面前,这一幕经社交媒体传播、发酵,使得王羽佳的名气和影响力进一步放大,尽管之前她以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野蜂飞舞》和《土耳其进行曲》等作品在网上传播而“出圈”。

一些古典音乐界的人士有点矛盾地看着这股“王羽佳旋风”,看着古典音乐演出中不太常见的超短裙,还有她引爆的超出音乐领域的话题……但是毕竟能让勋伯格、斯特拉文斯基、斯克里亚宾、梅西安……这些仅限于小众范围的人名和作品,因着这个年轻时尚个性十足魅力四射的女性,成为社交媒体关注的话题,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不同于我们曾经熟悉的“苦难叙事”,1987年出生于北京的王羽佳的钢琴之路几无波澜,她似乎天生就是为钢琴、为舞台而生:为了“偷懒”能坐下来,她在钢琴和跳舞之间选择了前者;半年之后即上台——网上有很多她穿着泡泡袖衣服,扎小辫,或登台演出或为别人作示范的照片。9岁时,她戴着“神童”的光环进入中央音乐学院,据说她第一次进教室时,在场所有的学生都看着她,“像是在看动物园里的动物那样”;15岁进美国柯蒂斯音乐学院,受教于院长格拉夫曼。她早已习惯舞台,习惯被注视。但是聚光灯之外,作为一名职业钢琴家,她为保持高水准的演出需要付出的辛劳和代价,鲜为人知。2022年春天,她在美国巡演期间,我在洛杉矶采访了她。让我多少有点意外的是,原以为她会前呼后拥,助理、随行人员一大堆,但出现在眼前的她就是清清爽爽一个人,化妆、发型等都是一个人打理。到各个城市,她过的就是酒店—演出场所两点一线的生活,把酒店当家、把化妆间当休息室,是她生活的常态。偶尔,她会记不清自己到了哪个城市。她曾经对奔波的路上巡演的生活心生厌倦,但新冠疫情期间,生活一下子按了暂停键,她又怀念起那些坐在钢琴前的时光。

她发出自己的宣言:我就是我,不管她叫“王羽佳”还是其他什么。她欣赏的是梅丽尔·斯特里普、安吉丽娜·茱莉,还有钢琴“女祭司”阿格里奇这些心灵上“强壮”的女性。她拒绝标签,拒绝被简单化。但是,也正是这些标签使她在社交媒体上被传播得更猛烈、更广泛——每场演出的小细节,无论是她的演出服还是她的高跟鞋,都在社交媒体发酵,粉丝们从她的表情揣测她的心情,甚至每一场演出谢幕的次数,都成为一个话题。对于自己享有的超出古典音乐领域的异乎寻常的关注和名声,她似乎也很矛盾。她不喜欢别人说她“炫技”,强调她弹得有多快,忽略了她对音乐内涵的表达和理解;外界对“安可”(加演)的关注,让她有点无奈,“大家都关心我的‘配菜’而不是‘主菜’。”她自我解嘲地笑笑。“我也不知道怎么想这个问题……”想不清楚时,她习惯性地皱起鼻子,露出可爱的表情。但一闪而过的不满和委屈马上会被响亮的笑声打断。尽管很多问题她暂时找不到答案,但有一点她是确认的:“我会一直弹下去……我喜欢弹钢琴,就这么简单。”

对话王羽佳

人:人物周刊 王:王羽佳

“特别介意说我弹得快。我可以弹很深奥的曲子”

人:每次巡演,一站一站地走,会觉得辛苦吗?

王:我从16岁就开始了这种生活。你知道疫情期间对我最难的是什么?生活和工作一下子按了暂停键,天天没有我的schedule(时间表),我就想我今天干什么呢?

人:小时候有老师教你,到了音乐学院有大师来指导,但是到你这种层面的钢琴家,感觉就是金庸小说里的孤独求败,在技术层面或者思想层面怎么提高呢?

王:当年来美国学习,除了学会弹很多曲子,最大的一个进步就是告诉自己下一步是什么。我跟马友友有很多联系,他有三个问题:Who am I ?Who do I want to be?How do I get there?我是谁?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特别是第三个问题:我怎么到达那个程度?这个是我现在在思考的,也是最难的一步。

人:演出现场是一次性事件,虽然每次演出的曲目是一样的,但是你的感受会不一样,是吗?

王:对。比如2021年的演出,我之前把曲目都给大家写好了,但现场按什么顺序不一定,比如把巴赫放在前面弹,还是放在浪漫派之后,感觉会不一样。

21岁跟DG签约时,我就跟他们说每次录音的时候最好是在现场录,我特别怵在录音棚里录音,因为我觉得录音棚里必须做到百分百完美。

我从小就从我老师那里学到要百分百投入,最近几年流行“心流”这个词,无论跳舞、拍电影、画画,都有这种体验。有时候我练琴一段时间,突然感觉有点累了,一看两个半小时过去了,真的是沉浸在音乐里。这种感觉当然不是我能控制的,但是如果在现场能达到那种境界,那种感受是非常舒服的,没达到那种境界的时候就特别扭,觉得钢琴在跟你对着干。

人: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到那种感觉。

王:我从小就是大步地跳,就像体操似的,之前都没跳过,就看第一步你敢不敢跳,如果你敢,你就能尝到下一步的乐趣。

人:疫情三年让很多人的生活发生特别大的变化,音乐界也不例外。我记得你是2021年10月,卡内基音乐厅关了572天之后重新登台演出。离开舞台这么长时间之后再次登台,当时有什么感觉?

王:疫情刚开始的前6个月,我并没有那种怀念舞台的感觉,反倒有种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感觉,终于可以什么事都不干,关在房子里看书、看电影,自己做饭,好像也突然发掘到我内向的一面,做了好多平时没有时间做的事,很享受突然之间好自由的感觉。

也是在这段时间,我把之前演出中哪个环节让我不太满意或者有点烦恼,把这些细节都捋了一下。

但是慢慢我就开始觉得,之前不停地演出,不只是一个工作,而是一个发掘自我的过程。如果只是看书看电影、只是吸收这些东西,没有输出,生活似乎少了些意义。然后我就开始有点怀念舞台演出的那种感觉。

人:你对音乐、对艺术的领悟在这次疫情之后有什么变化吗?

王:可能生活上影响大一点。我必须把握好自己的情绪,因为整个一生其实是跟自己的一个关系,这很重要。有时候就感觉“今天怎么这么漫长啊”。我当时想:我只想坐在我想坐的钢琴前……结果我一整年都没坐在琴凳上面。

我记得疫情解除后第一场演出是跟MTT(迈克尔·蒂尔森·托马斯Michael Tilson Thomas)一起,他是我17岁时就认识的一位精神导师,我们在伦敦演“拉二”,在台上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激动,特别想哭,越弹越想哭……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在美国卡内基(疫情后)第一次演出的时候,在我开始弹奏前,大家鼓掌二十多分钟,我非常感动。那时的感觉就是音乐还是非常非常感人,非常有力量。

人:你每次演出的曲目是怎么决定的?大家讨论的结果还是自己决定?

王:我自己定。之前很多演出都要求一年前就一定把曲目给定下来。我现在的想法是,观众是来听我的,还是来听曲目的?我就想观众会有一个信念,相信我会给他们一场呈现得很好的节目。所以我这两年的演出,很多都是一周前才定下曲目。一年前就让我决定,太有框框——如果一年之后我已经不想弹这个曲子了,怎么办?所以经常演出册上就写曲目TBD(待定),到了现场大家就会知道我要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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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王羽佳与指挥家迈克尔·蒂尔森·托马斯。图/Stefan Cohen

人:就像你在2020年的一次独奏会上所做的那样,在现场把曲目打乱?但是有的人会感觉被冒犯了。

王:你为什么想知道我要弹什么?我记得小时候别人总是问我“你今天弹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然后我就弹。我想将音乐的本质呈现给听众。菲利蒲·格拉斯,极简主义;勋伯格,20世纪音乐;贝多芬,古典学派——各种学派都是后来的人定的,作曲家作曲的时候没想过“我是古典音乐、我是浪漫派”。

人:你想让他们跟着你的演奏来感受音乐本身。

王:对,就像勋伯格,我弹了他6个曲子——还在寻找听众的6个曲子,就没人想听。我在旧金山弹的时候,MTT去听过,他说:“我从来没听过勋伯格这么有感染力。”所以,不带预设的概念,就这样让曲目打动你,不是挺好的吗?

曾经有好多人问我:你为什么选俄罗斯曲子?很简单,我就是喜欢听喜欢弹,我没想它是俄罗斯曲目还是哪国曲目。包括演出的人,比如演奏家,说谁是俄罗斯派、谁是德国派,谁是美国派……我不需要标签。有人问:“你们中国有没有中国派?”我说:“千万别问我这问题!”我们不是鸟,不是蝴蝶,当你把什么东西搁在那个框框里的时候,这东西就已经是死的了。音乐,尤其是现场音乐,不是你可以搁在框框里的东西。

人:有意思的是,网上传播最广的你的作品可能是《野蜂飞舞》或者《土耳其进行曲》,很多人都被你眼花缭乱的手指震惊了。

王:对,那些是我的安可曲(返场曲),对我来说是副菜。我觉得现在有个问题,好多人其实就是去听我的安可曲的,反倒我的“主菜”,他们听着特纳闷。

人:这会让你烦恼吗?

王:我也不知道怎么想,还没找到答案。他们已经把我定成一个“炫技”的,就是弹得快……如果他们去听比较深奥的无调性音乐,听不懂,又会说:她弹琴怎么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我也是瞎猜有些观众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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