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陌生人来辅导人生吗？

人生教练（life coach）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21世纪初逐渐传入中国。他们承接的客户话题涉及职场、人际关系、家庭关系、个人成长等方面。人生教练市场目前缺少统一的行业标准制约，若要长远发展，需要更多规范管理

人生教练不指导人生

“什么是人生教练？”“人生教练是人生导师、心理咨询师，或是职业咨询师吗？”打开人生教练从业者的自媒体科普文章，这些是经常需要澄清的问题。运营着人生教练商业化平台的Alina霖子总结，“人生教练不是导师，不会去引导；人生教练不是心理咨询师，不解决心理疾病；人生教练不是商业咨询师，不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ICF（国际教练联合会，业内权威的全球性教练资质认证组织）将人生教练定义为客户的“陪伴者”，这个陪伴者“在一个发人深省且有创意的过程中，最大程度地激发客户的个人或职业潜能”。在教练实践中，激发潜能的互动过程就是“对话”。

Alina霖子指出，教练帮助客户们纾解心中困扰的对话，“一般会用到GROW模型。”此模型由高管教练行业先驱约翰·惠特默于20世纪80年代晚期建立，GROW代表对话四个步骤的关键词的首字母缩写：目标（Goal）、现实（Reality）、方向（Options）、行动（Will）。“客户过来，我们会先确定这场对话他希望实现的是什么，他的议题是什么，这就是询问他的目标。接下来，我们了解他的现状，了解目前是什么阻碍了他。最后是帮他落实到行动计划，他希望用怎样的方式去实现目标。”

但Alina霖子认为，这只是最基础的教练对话技术。“真正高阶一点的对话，我们会放下这些工具，倾听这个人语言背后的行为模式、思维、信念，关注他内心想要的东西。教练像一面镜子一样，照见客户，提供客户自己可能没有察觉到的视角。”

倾听、反馈、提问，这是人生教练们在对话时的主要动作，他们也把“不主动给建议”视为职业美德。教练工作的禁区，就是直接提建议，指导客户的人生。ICF教练技术课程的一个重要内容，是训练倾听能力，压住好为人师的冲动。申请教练认证时，需要上传自己的对话音频，在此过程中主动给顾客提建议，则无法通过考核。

关于人生教练和咨询的区别，Alina霖子这样解释：“做教练，即使有客户寻求建议，我首先要关注的还是客户这个‘人’，这个人本身，之后才是事情的解决。如果我只是商业顾问，我的重点，就是给出解决方案：通过关注市场上缺口是什么、卖产品如何赚钱，来帮助客户打造品牌，快速变现。我现在是创业方面的人生教练，我首先要做的，是帮客户进行深度探索：‘我为什么要做个人品牌？’‘做了之后我想实现的是什么？’‘做成这个品牌后的我与现在的我有什么不一样？’‘如果品牌成功了，我会成为谁？’”

ICF认证体系内部的教练，也有不同派别。Alina霖子平台上的职业转型教练Shirley介绍，Alina霖子所在的是埃里克森教练体系，另一个较大的派别是共创式教练体系。“与埃里克森相比，共创式教练的方法更意识流一些。”

共创式教练流派，强调其服务目标是帮助客户看到其内心真正的渴望，推动其自我实现。对话中，教练的提问更多依赖直觉和隐喻。Shirley解释，“相信客户本自具足，这是共创式教练的四大信念基石之一。要相信客户天生具有创造力，并且是完整的、没有问题的，我们不需要指导他，只需要陪伴他，帮他找到自己心里的答案，释放自己本来就有的潜力。”

Shirley曾在大型IT公司做过7年经理，公司改组时，她转型为敏捷教练（负责企业组织转型的教练）。2016年，带着公司报销的5万块学费，Shirley报名参加了以个人为服务对象的共创式教练培训。第一节课，教练老师就让学员找寻自己生命的意义。Shirley一开始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抽象。但跟随老师引导的冥想和她给出的一些价值观词汇的引领，Shirley说自己看到了一个画面：“我就是一个向日葵，向日葵跟着太阳的方向，我感受到了在阳光沐浴下的温暖。那种滋养特别舒服，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Shirley认为，教练的能力体现在一种“深深的看见”。“老师能够看到可能你自己不知道、描述不出来的很深的渴望，”Shirley回想，“比如，涉及生命意义这个问题，你看到的画面是：亲朋好友一起来为你庆生，你听到他们说：‘感谢你带给我的帮助。’在和老师对话后，老师会帮你提取一些内容，对你说：‘听起来，帮助别人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老师根据他在课堂上的所闻所见再次跟你确认，渐渐提炼出你内心深处非常有共鸣的东西。”

对于来求助的客户，Shirley试图帮他们看清自己的职业发展目标。其中一位参加Shirley工作坊的中层经理，曾对工作价值感到怀疑，纠结是否要跳槽。客户和Shirley进行了跨度在一年以上的教练谈话，她按照兴趣导向，写下了“当导游”的计划。当真正做领队带团游云南时，客户发现自己的助人原则和旅行社的经营原则发生冲突。经历此事件的打击，在和Shirley倾诉之后，客户明白了自己喜欢的不是“娱乐性的旅居”，而是“疗愈性的旅居”。她觉得真正有意义的事，是照顾和帮助别人，此前的经理岗位也是在帮下属员工成长。这位客户现在也没有辞掉之前的工作。

困境与伤害

Salary Expert的调查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人生教练从业人员的平均年薪为277668元。在ICF的2023年度调研中，亚洲地区获取ICF认证资质的教练，每年从教练业务中挣得的平均收入是33900美元（折合人民币约242513元），教练谈话平均小时收入为70美元（折合人民币约500元），平均每周教练时长为9.2小时。在全球范围内，教练的平均年收入和小时收费是52800美元和85美元（折合人民币约377720元、608元），每周工作时长为11.9小时。

不同教练的薪资跨度较大，从业者的教练实战时数越长，每小时收入越高。明明在美国上完了ICF的ACC课程，她透露，美国的ACC教练，每小时收入最高可到150美元（折合人民币约1000元）。作为一个正在积攒实践时长的入门级教练，她和国内客户谈话的收费在每小时300-400元之间。据小红书上的教练Ciao了解，在中国，实战时长100-500小时的教练，每小时定价在500-1000元之间，实战时长500-2500小时的教练，每小时定价在1000元-5000元之间。

对于刚入行的教练来说，把教练当兼职工作是一个常见的选择。明明还在读博士，她从2023年6月开始兼职做付费教练，客户主要从小红书上找到她。有时她一周能收获两三个客户，每人做一小时的一次性对话，有时则一个也没有。一个月的教练收入在几百到一千之间。客户难获取，是明明毕业后继续做全职教练的一个障碍。

Shirley考取过CPCC证书（ICF认可的国际共创教练认证），在受聘担任大企业内部的敏捷教练时，她给三百多个员工做过一对一教练。但在裸辞开启自己独立的教练事业后，Shirley也遇到了客户难找的困境，“以前不缺客户，但都是公司内部的，现在我很难把客户圈子向外拓展。”为了拓展客源，Shirley和明明加入了Alina霖子的教练平台。她们为自己的教练服务划定细分市场，学习包装自己和推销服务的手段。

Shirley指出，“找客户的困难在于，教练不像编程、英语之类的东西，我们很难三言两语给别人讲清楚教练在干什么。教练还很挑客户，找教练的人，一般是对自我成长要求比较高的人，而且他本身已经有一定的自我觉察。在国内，教练的客户还属于小众群体。”

皮猴以前是一个不听别人讲话、自我意识过强的人，2022年夏天，要好的朋友再次被她的“出格”玩笑伤到，友谊面临破裂。皮猴这才察觉总是在别人给出很大反应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过界很久。“他一定不是第一次不开心，但之前我只顾自己的开心，不管对方的死活，没有发现他（不喜欢这样）的暗示。”

抱着修正自己的想法，2022年7月，皮猴参加了其他朋友推荐的人生教练课。1小时免费试课后，她决定花2万元买下接下来一年的10节付费课。在这一套课程结束后，又续上了第二套。她对教练魏奕的信任感始于对方准确地抓到了自己隐秘的“聆听”问题。

决定学习聆听后，皮猴告诉教练：她受不了聆听，因为聆听的本质是忍耐，忍住不说自己想说的话。教练问，当你忍耐的时候，你在忍耐什么？皮猴觉得，忍不了，因为再忍就会忘记要说的话，她很怕自己会忘记。

“如果忘了就忘了，忘了说明它没这么重要。”教练希望皮猴尝试，下次听别人说话，先不要关注自己脑海里的想法。“因为当这个想法足够重要，请你相信我，等别人讲完话，你会再次提到这个想法的。” 皮猴认为这句话点醒了她，她试着把它用到之后的交往中。

在教练谈话和尝试改变一年后，皮猴现在还是认为，她对朋友说的很多话不感兴趣，但她想要聆听对方了。“聆听是爱，是愿意在对方身上花时间、关心对方。”“我28了，但之前就像没发育似的。这20节教练课也许让我知道了爱是什么以及怎么去爱人吧。”

并不是所有客户都对教练服务感到满意。遭受人生教练谈话带来的打击后，小欧对这个职业的态度，从认可转变为质疑。

在教育科技公司工作的小欧，从2020年开始对教练技术产生兴趣，她花了六千多元报名学习教练课程。2020年，小欧刚毕业参加工作。在不适应企业应酬文化、怀疑工作不适合自己的脆弱时刻，她也曾向人生教练袒露心扉，做了10次付费对话。直到2022年年初，当小欧向一位新手教练求助时，对方给她留下了痛苦的回忆。

小欧回忆，“在我讲了自己一天都干了些什么以后，教练得到的结论是，‘你有一个严重的问题：不够自律。’”小欧当时很信任教练。“对方说我不自律，我也觉得是自己不够自律。我想自律，可是根本做不到，后来情绪越来越低落。”去到三甲医院，一做心理量表，小欧才发现自己当时已经是重度抑郁了。

“一个有心理学基础的初级心理咨询师，看到我的状态，就会立马建议我去医院做诊断，而不是继续给我做对话，怪我不够自律。”小欧现在这样认为。

2020年那次职业发展类的教练谈话，小欧觉得虽然有帮助，但成效“比较慢”，谈话持续了6个月。后来，在资深HR的建议下，小欧做了性格测试量表。HR们很快分析出来，她确实不适合当前的职业。在服从性、严谨性的测试项目，小欧得分很低，但这是她的岗位（总裁助理）所需要的特质。

“教练要求自己no judge（不做判断），在客户面前像一面中正、纯净的镜子，而不是哈哈镜。但是，‘不做判断’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有时候，有人就是需要一个诊断，需要专家提供建议或者成熟的方法论。有时我觉得教练像一个精神避难所，让一些人逃进来，但修筑这个避难所的人，质量实际上是参差不齐的。”

呼吁规范的声音

据ICF统计，从2017年到2022年，中国在ICF注册取得协会认证的教练，从346人增长到1383人。实际上，从事人生教练工作的人，超过了这个数字。

目前，取得ICF或其他机构的证书并不是开展教练业务的必要条件。没有法律或行业规范对准入门槛做出限制。

ICF认证等级分三级，ACC（助理级教练）、PCC（专业级教练）和MCC（大师级教练）。每一级的申请，都要求完成相应的学习和实践。以ACC 为例，申请需要完成60小时以上认证课程、100小时以上教练练习，这其中包括至少70小时的付费教练时数。在ICF官方认证的机构学习教练技术，一般需要支付5万元以上的学费。

在小红书上，可以看到许多“准教练”的海报和广告。他们尚未获得证书，正在招募客户，积累付费时长。有人采取“随喜收费”的交易模式——客户根据自己的满意度给教练发红包，也有人直接规定几百元一小时的标准。

对于不受严格管理的人生教练行业现状，华中师范大学心理学院副教授、中国心理学会注册督导师朱旭指出其中存在的风险：“就像医生、老师、心理咨询师一样，人生教练以人为服务对象，它面对的客户处于相对脆弱的求助者位置，如果这个过程处理不当，就有可能造成伤害。一个相对成熟的服务业，都应该有自己的服务标准：形成一个行业协会、规范立法和伦理。例如，中国心理学会临床心理学注册工作委员，就会接受伦理投诉。如果注册的咨询师有严重违反伦理的情况（例如和当事人发生性关系等），委员会成员在核实情况后有权吊销咨询师的注册资格。虽然目前国内没有针对心理咨询行业的立法，但行业规范至少是现在能做的。”

人生教练从业者，经常强调“教练”是帮客户立足当下，放眼未来，给予他们力量，主要对象是心理健康的群体；而“心理咨询师”则是聚焦过去的创伤，更多是在疗愈。

原华东师范大学心理咨询中心主任、上海心理卫生学会理事叶斌在开设觉察力训练课程时，也会遇到很多人生教练的学员。他指出，“就像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咨询师的工作有界限、有交集一样，心理咨询师和人生教练的工作也是有界限、有交集的。《精神卫生法》严格规定，重度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等疾病的患者，心理咨询师不能接手，必须转给精神科医生，靠药物治疗，越界服务会酿成重大事故。‘判别’是心理咨询师的必备技能。”类似的，叶斌认为，“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样的复杂问题，人生教练也不能胜任，需要交给心理咨询师来做。因此，基本的边界学习，对于教练来说也很重要，以防接到超越自己处理能力的客户。”

（应受访者要求，皮猴、小欧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