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蓝天野:不伪谎 天地阔
作者: 邓郁“原来老神仙,也会去世的……”
2022年6月8日中午,95岁的表演艺术家蓝天野在家中平静离世。消息传来,许多观众纷纷追忆起他在电视连续剧《封神榜》中扮演的姜子牙和在《渴望》中诠释的沪生父亲王子涛。
实际上,这两个知名度甚高的角色恰恰诞生于他的两段重要戏剧生涯之间。60岁之前,蓝天野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以下简称“人艺”)已工作了三十余载,出演了《北京人》《茶馆》《家》《蔡文姬》《王昭君》等经典话剧,也担任过《吴王金戈越王剑》《贵妇还乡》等力作的导演;2011年,他应时任院长张和平之邀,重返阔别二十余年的舞台,创作能量一发不可收,90岁以后还参与了多部作品的复排、演出或导演。
有评论称,终其一生,蓝天野坚守着演员和导演的根本品质,且用了近80年的职业生涯将之具象化。
一个年轻时曾晕倒在后台、大半生与安眠药为友的人,老来却精力非凡,他被问过无数回“秘诀”。其实何曾有什么灵药?大概是热爱到了顶,连身体也通畅得“顺应”了这股劲头。
好曲艺,精书画,被蓝天野领进人艺大门的濮存昕评价他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谈到业务,他严肃严厉,众人对他又敬又畏。到老了,转而包容、通透,甚而浮现几分童真。回首烟雨平生,他说,“真话有时也会伤人!还是自己涵养不够,但我一定不伪谎。”
六月中旬,北京人艺举办建院70周年纪念活动,千万人在线上线下一道领略和品评经典剧目的高妙。蓝天野曾说,首都剧场的大幕拉开、剧场熄灯前,那几声提示的钟声,他听了一辈子,听出了浓浓的感情。“如果去别的剧场(演),都会把这个声音给录下来(播放)。”
此刻,他也一定听到了这回荡不止的钟声。
讲究
身姿挺拔、五官正气,天生这副好皮囊,让蓝天野演了一辈子正派角色,到84岁,他却自荐演了个淫邪的冯乐山,且令人“耳目一新”。
“排练的第一天,老爷子找衣服来穿上,感觉就有了。”导演李六乙记得。
对角色造型与性格的琢磨,却是从决定出演的那一刻便开始,并根据自己积累的阅历总能有所突破——这是人艺老一辈创作者的传统。
蓝天野曾是1984年人艺版《家》的导演,时隔数年参演,他心中的冯乐山不该是常规的打扮和“淫棍”做派。“这个人是当地最有声望的士绅、文坛的魁首,到处题诗留字,他绝不是那种猥琐表象。”他曾收集千余张报章上的资料图片,以其中的素材为底,为冯乐山设计了飘胸长髯,发与须连,一袭呢料长袍,黑丝绒随形帽子,再加方竹手杖,腕上缠几圈佛珠,一个敬孔佞佛、自以为尊者的形象便有了。化妆师原本把胡须做得短了点,他觉得不好,“成了武夫了。”改了一夜,再一贴,是这回事了。
冯乐山在《家》中并非主角,出场戏仅仅两场,却决定了情节的走向。第一场里和高老太爷对坐寒暄后,他对丫头鸣凤见色起意。“他走过去对着鸣凤说,这个孩子,很有点灵性的。接着用手去触摸她,没摸到。那个停顿,很准确。”在新版《家》中扮演梅表姐的演员张培说。“你瞬间看到,好的演员他不(光)是处理词,而是有词与词之间的停顿。”
1992年最后一次演老版《茶馆》时,蓝天野年过花甲,必须解决一个难题:怎么把秦仲义(秦二爷)第一幕那种年轻气盛体现出来?
他先是上场前较早在候场区活动,来回慢遛快走,找到一种骑在马上路经街市的感觉:勒缰,下马,跃上茶馆大门台阶,站在门口巡视。只是端详四周时,得撂下掖在腰间的长袍大襟,甩开绕在脖颈的辫子。这都是蓝天野用心设计和即兴发挥相结合的动作。“因为一路骑马,所以袍襟要掖在腰间,辫子缠绕颈上,才便于乘骑,也能体现秦二爷与众不同的人物身份。”
濮存昕曾说过,在人艺继承老戏,复排老一辈创作的角色,也像在追慕自己的祖先:向前辈学习,然后摸索着找到自己演戏的方法。有些地方脱胎出来了,“但是他们身上好的东西还是让你目瞪口呆。”
郭沫若编剧的《蔡文姬》,濮存昕曾演过董祀,2011年他第一次演曹操。一次蓝天野去剧院二楼报销,听到濮存昕在读台词。问他,“你(演的)这个曹操,他拿到《胡笳十八拍》,是刚拿到,还是有好几天了,在寻味它?”
濮存昕一听,“啊。应该是刚拿到。”
“你读得不太对。”
濮存昕立马回过神来。“这是天野老师提示我,曹操在念《胡笳十八拍》的时候是要有停顿,但不能是抑扬顿挫有板有眼的朗诵。因为这是曹操第一次看到这首曲子,要表现出一点生疏与惊喜,才能取信观众。”
出演《冬之旅》时,蓝天野已年过九旬。第一轮全国巡演的45天里,走了7个城市,演了17场。每场105分钟,台词满满当当。合作演员李立群回忆,每天演出前,两人都会从头到尾把词对一遍。把词都“暖”了以后,上台前一分钟,两个人还会在大幕后面,握着对方的手30秒,“好像气就通了。”
体验
蓝天野原名王润森,因早年参加革命而改名。青少年时期,一心爱画的他投身北平进步戏剧运动,开始了“阴错阳差的舞台生涯”。1952年,蓝天野成为人艺建院后的第一批主要演员。“表演是生活化的,要强调真实感。“焦菊隐等老辈戏剧家的观念,影响了蓝天野一生。
刚建院时,全院导演、演员、舞美分为四个组下厂下乡,展开为期半年的体验。蓝天野和朱旭当时被分到琉璃河水泥厂动力车间,帮师傅扛工具提电线,打下手。后来他还曾去房山岗上村住了半年,和老书记吴春山同睡一张炕,学着喂牲口、遛牲口,成了半个庄稼人。
首版《茶馆》,焦菊隐在原剧本有名有姓的角色以外,又补充了20个茶客角色,并让演员们到当时前门大街一带仅存的小茶馆里去,收集创作素材。演秦仲义的蓝天野一开始并无把握:秦二爷年轻时血气方刚,目空一切,年老时被大资本、大官僚彻底击溃,斗志尽失。怎么去找这个人物的基底?
他和演掌柜王利发的于是之、演庞太监的童超三人拜访了两位老评书艺人,兴致勃勃地聊到深夜。蓝天野了悟到,秦仲义也是从封建世家冲出来的——这是那个时代新兴资本家的特征。

为了寻找人物的心理支点,焦菊隐经常要求演员在正式演出前,根据体验来排练人物生活小品。《茶馆》中,心向维新的秦仲义与顽固保皇的庞太监有一段精彩的对手戏。两位演员排的小品“鹌鹑斗”后来也成了一段代表作:
秦二爷叫人给物色到一只绝顶出色的鹌鹑,偏巧被庞太监童超看见了,也争着想要。秦二爷当然不肯让,中间人刘麻子来回说和,双方争执不下,但毕竟是秦先要的,又故意抬高了极大的价钱,庞太监终归财力比不上,最后鹌鹑还是被秦二爷买下来。
到手之后,他随即吩咐人:“去,把它送给庞老爷。”庞太监本来就输了一筹,正在气头儿上,这个表面人情更是让他当众明显受到污辱!
气恼之下,说:“拿到后厨,给我炸了下酒吃!”
这可是价值连城的鸟啊!
秦二爷淡淡冷笑地回敬了一句: “庞老爷,您好雅兴!”
——摘编自蓝天野回忆录《烟雨平生蓝天野》
最难演的还是仨老头儿的最后一场。尤其对于首演时刚三十出头的蓝天野,如何能表现出那种历尽劫难后的万念俱灰、不吐不快?
有天晚上,焦菊隐把布景工找来,把台口、距离观众的尺寸画得精准后,叫上主演三人。“你们所有人的话都冲着观众说——不是冲着这一片观众,你冲着那一个一个具体的人说。”
那样一种物理方式,让蓝天野有点领会到了人物抑制不住的倾吐欲。但直到几年之后,他亲眼目睹了身边有人遭受折磨、囚禁、人格打击,再复排这场戏,才有了更加真切的体验。
到今天,即便深入程度不可与往昔相比,“体验生活”的传统依然保留着。排练《家》时,李六乙曾领着剧组四五十个人到北京转大院,看宅子。“年轻人没住过四合院。大门一关,那是两个世界。有心的演员能感受到。晚上在大宅子里走路,你不能像疯丫头似的乱跑,脚步得特别轻。那种寂静其实蛮恐怖的。”
从少年时参加的剧社到人艺,到与国外同行交流,蓝天野见过太多才华卓越的演员。他常琢磨他人是怎么走出自己的表演道路,他们塑造人物的方法和诀窍是什么样的。他极为推崇同代演员田冲、丁力,称赞童超“个性极强, 表演有灵气”,“黄宗洛总有让人意外的东西,但我真领教了,他在表演上绝对是异类,有自己顽强坚持的东西。”

人艺演戏讲究“一棵菜”,指的是全体人员不分主次、严密配合地演好一台戏。焦菊隐曾指出,《家》的主演郑榕、于是之、蓝天野这三个人的发音位置是不一样的,念台词的方式、节奏也是不一样的,“三个人在一起演出就变成了一段美妙的和弦。”
离开与重返
这份美妙,却因为体力不支而不得不中止。
“大跃进”时,文艺事业也要响应号召,经常三班、四班连着通宵排戏,演的场次也增加了。演戏之余,还要参加大炼钢铁。整个社会氛围如火如荼,蓝天野也被一股劲撑着,但越来越感觉演戏很累,睡不好。1959年,参加建国十周年献礼剧目《蔡文姬》的演出时,他终于撑不住,在后台晕倒了。从那时开始,蓝天野每晚必须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此后,又发生了多次因低血压晕倒的状况,他开始思考自己是否适合再演戏。加上长期对做导演有兴趣,蓝天野就向上级申请了转职。他为人艺创作了一系列风格各异的作品,对演员的重视与投入,和对舞台美学的独到眼光,成为他执导的两个主要特点。
他曾半调侃半自信地回忆,“(前人艺秘书长)赵起扬一直烦我,但是后来,我做了导演,排了《结婚之前》又排了《艳阳天》,到这个时候他也觉得蓝天野这几个戏弄出来了,还行。所以造反派问他,他说:对蓝天野,先打后拉。为什么?他有才。”
对于影视剧,蓝天野并不排斥,但起先屡屡拒绝,只因“话剧这摊都还弄不完”。1984年,电视剧《末代皇帝》的导演、制片主任双双登门,把他拉到剧组,妆也扮上,演了一晚上的夜戏。推辞不过,蓝天野终于首次“触电”。结果他饰演的醇亲王载沣(溥仪的父亲)大受好评,从此又开启了另一条艺术道路。
三年后,60岁的蓝天野离休,从此沉迷在笔墨丹青中,不再演话剧,甚至都没看过话剧。
过了二十多年的“逍遥日子”,没料想,张和平院长在2011年诚心邀请他和朱旭“出山”。被感动的他在84岁高龄出演了《家》,两三年后又出演了《甲子园》,一再打破高龄表演纪录。“一回到舞台上,我就收不住了,才知道我流浪了二十多年,我的生活应该在舞台上。”
民营小剧场蓬蒿成立不久,编剧万方常在那儿碰见蓝天野。有一天,蓝天野问起她,“你能不能给我写一个戏,就是关于两个老人的戏。”
万方心下吃惊,没想到他能说这么一句。“您想演吗?”
“我曾经和焦晃谈过,我们很期待,什么时候能合作一次。”
万方按捺不住惊喜,仍“傻傻地”追问,“两个人的戏,台词量很大的,您吃得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