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乔伊斯 :我不伺候!

作者: 李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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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乔伊斯,1919年。图/视觉中国

1904年6月16日上午8点,窗外“洋溢着夏晨的温煦”,匈牙利裔犹太人利奥波德·布卢姆决定“到拐角去一趟”,他戴上普拉斯托的高级礼帽,遁入都柏林街头,开启了一场震惊现代文学史的城市游荡……

为了纪念作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和他的《尤利西斯》,爱尔兰人将6月16日定为节日,这一天,人们穿上当年的服饰走街串巷,重温布卢姆的路线,喝杯詹姆森威士忌,嚼块奶酪面包,接力朗诵书中片段……2022年恰逢《尤利西斯》出版百年,书迷们迎来了第100个“布卢姆日”。

1922年2月2日,《尤利西斯》正式出版。通过这部千页奇书,乔伊斯将主人公布卢姆在都柏林街头的一日游荡喻作(古希腊史诗中)奥德修斯(拉丁文:尤利西斯)的海外十年漂泊。通过描绘这个小人物昼夜18小时的身心漂移,乔伊斯将人的感官、欲望、思绪、言行刻画到极致,运用意识流手法构建了一个纷繁交错的时空,几乎用语言保存下了人类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全部痕迹。

乔伊斯曾经宣称:“我在《尤利西斯》里藏的谜团,够学者忙活百年了。” 如今,100年过去了,学究们仍在孜孜矻矻地破解谜题,这部“天书”则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全球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寻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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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亲吻您那写出《尤利西斯》的手吗?”

“不,它也做过其他事情。”

乔伊斯的姿态,向来桀骜叛逆。

《尤利西斯》开篇,青年斯蒂芬·迪达勒斯心头的阴翳与乔伊斯本人的经历不无关联。乔伊斯的母亲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44岁不幸病逝。母亲去世前,舅舅曾让乔伊斯跪在她床前祈祷,他拒绝了。这一情境后被写入书中,面对“快咽气的母亲恳求他跪下祷告”,斯蒂芬态度决绝——“我不伺候!”

事实上,这也是乔伊斯自己的人生准则。他曾在给妻子诺拉的信中提到,“我从心里摒弃这整个社会的结构”,对于宗教、家庭、道德规范、社会阶层、英国的异族统治……他都表示拒斥,选择“用笔和口公开反对”。

构思《尤利西斯》时,这个远离故土、自我放逐的流亡者,在贫病交加的状态下寂寂无名地坚持写作长达10年之久。他拒绝向政府和市场妥协,拒绝向出版法规妥协,也拒绝向读者妥协。

正因他坚持自我、不回应任何人的要求,自《尤利西斯》面世起,乔伊斯俨然成了新世纪的个性偶像。波伏娃读小说时已觉“惊艳”,等真正见到乔伊斯本尊,她形容那幸运的一刻,“最遥不可及、最难以接近的”作家在书店里“以血肉真身出现在我面前”;菲茨杰拉德作了张小画,画中乔伊斯像巨人一般耸立,他自己却跪在乔伊斯的脚边。第一次在巴黎见到乔伊斯时,菲茨杰拉德冲了上去:“我太崇拜您了!您不信?我就从这儿三楼跳下去!”乔伊斯吓得连忙制止,后来跟人提起:那小子疯了!

2

“爱尔兰不喜欢我,正如挪威不喜欢易卜生。”

乔伊斯欣赏将艺术变为战斗信仰的作家。18岁时,他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了评论易卜生《当我们死而复醒时》的剧评,那是他的处女作。收到稿酬后,他去拜访了刊物编辑。看到作者如此年轻,主编大为吃惊。

乔伊斯的剧评发表后,易卜生请自己作品的英译者威廉·阿彻转达谢意。易卜生的首肯坚定了乔伊斯的创作决心。为了读懂易卜生的原作,他甚至学起挪文。大学尚未毕业,乔伊斯曾把自己最初的剧作《光辉的事业》寄给阿彻求教,阿彻肯定了他的舞台想象力和驾驭对话的天才,但也指出背景太大、人物太多、主题不集中等毛病。阿彻的回信令乔伊斯沮丧,他把作品手稿销毁了。事实上,阿彻所批评的那些恰恰是乔伊斯后来作品的特点,即以庞杂场景为依托,慢慢聚焦到一对男女的关系上,这也正是《尤利西斯》的基本手法。

1901年春,乔伊斯曾用自己的“鳖脚”挪文致信“偶像”易卜生:“我已经在大学里喊出您的名字……我提出您在戏剧史上应有的地位。我阐述了您的卓越——崇高的力量,也指出您的讽刺多么锋利……我并没告诉他们何以您的剧作使我感到如此亲切,也并没提您一生的战斗和胜利怎样感染了我,没提到您在探索人生奥秘上所表现出的坚强毅力,您对公认的艺术教条规范的彻底蔑视,以及您决心走自己的路的英雄气概……”

乔伊斯将易卜生视为精神之父,他们都生于具有悠久文化传统的欧洲边缘小国,抗拒异族同化。两人都出身富有,家道中落;笃信宗教,后又叛教。易卜生曾说:“活着,就是要与巨怪较量。”易卜生的剧作,乔伊斯最倾心《培尔·金特》,他曾告诉弟弟,要把《尤利西斯》写成一个都柏林的“培尔”。

3

1902年,都柏林主干道奥康奈大街一家咖啡馆的吸烟室内,20岁的文学青年乔伊斯坐在时年37岁、声名显赫的爱尔兰“诗圣”叶芝对面。

这次会面由诗人拉塞尔安排,此前他给叶芝写信:“这个年轻人天资聪颖,但和我不是一路,比较接近你那一派,当然,他更像是自成一派。”

那不是一次普通的会面,更像是一场新旧时代的对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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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乔伊斯在都柏林,1904年

年轻的乔伊斯声音轻柔,略显腼腆。但当叶芝让他朗诵些自己的诗作时,青年便露出锋芒:“我这样做是因你要求,但我丝毫不会把你的意见看得比街上任何人更重。”诗圣意识到“来者不善”,但断定对方有种“难得的才气”。当诗圣解释自己正在重写爱尔兰民族史诗时,青年又犀利道:“这说明你退步得很快。”显然,他绝非怀着“朝圣”的敬畏,而是带着“弑父”的忤逆试图攀登祖国文学的巅峰。整场对话,诗圣一路后退,直到最后,无路可退。分手前,乔伊斯起身离开,转向叶芝道:“我今年20岁,你呢?”叶芝说自己36岁,倍受挫伤的自尊心让他顺势从自己的回答里减去1岁,但他虚报的年龄还是没能赢得乔伊斯的同情——“你太老了,我已经无法影响你了。”

11年后,1913年年底某天,旅居伦敦的美国诗人庞德向比自己年长20岁的叶芝打听,还有何人的作品可以收进他编辑的“意象派”诗集里,叶芝提到了那位与其年龄相仿的在爱尔兰文学圈外几乎无人知晓的青年的名字。这是在英美文学界异常活跃的年轻诗人第一次听到自己将要发动的那场文学革命中头号领袖的名字。当叶芝还在纸堆里翻找那位青年的诗作时,庞德已经在打字机上敲出了他给乔伊斯的第一封约稿信。

“漂泊”

4

“亲爱的诺拉,现在,我希望你能多读几遍我写给你的信。其中有丑恶、淫秽、野蛮的一面,也有纯洁、神圣、灵气的一面,总而言之,这都是我。”

1904年6月一个风和日丽的周五,乔伊斯沿着都柏林纳索街散步,双层电车的电缆在空中像蛛网般展开,电缆下方,他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红褐色长发姑娘,她眼睑低垂,带着顽皮的笑容自信地向前走着。乔伊斯走近她,她瞟了眼他脚上脏兮兮的帆布鞋。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用清透的声音告诉他:“诺拉·巴纳克尔。”这名字让他想起易卜生《玩偶之家》中出走的“娜拉”。这个来自爱尔兰西部小城戈尔韦的姑娘,当时正在纳索街尽头的芬恩旅店当服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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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拉·巴纳克尔,1904年

两人相遇后约在6月14日见面,但诺拉没有出现,乔伊斯又写了一封信。6月16日,她跟他在梅瑞恩广场见面,并一起走到林森德,那是都柏林东部靠近码头的空地,利菲河由此入海。这里没有路灯,也没有旁人。她靠近他时,他闻到她手帕上凤仙花和玫瑰花的香味。扣子被轻柔地解开,他不禁脸红了,她把他的衬衣下摆拉了出来……这是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时刻。乔伊斯后来将《尤利西斯》定格于1904年6月16日,这一天成了文学史上最漫长的一天。

5

和许多爱尔兰人一样,乔伊斯从小接受天主教教育,但成年后拒绝去教堂,他与诺拉同居28年,直到两人移居英国后才正式登记结婚。

乔伊斯和诺拉总体上情投意合。1918年末至1919年初,乔伊斯曾追求过邻居玛莎·弗莱施曼,此人被认作《尤利西斯》中向布卢姆卖弄风情的少女格蒂的原型,“玛莎”这个名字则给了第5章中与布卢姆互通情书的女打字员。布卢姆写信时化名亨利·弗罗尔,他的假姓“弗罗尔”(Flower)作“花”解,而玛莎的信里也夹着一朵枯花,这段私情与花果有关。在《奥德修纪》中,尤利西斯的部下,凡是吃了甜蜜的蒌陀果的人,都不想回家了……

6

1882年2月2日圣烛节,乔伊斯生于都柏林郊区拉斯加尔一户没落中产家庭,父亲是一名税吏,退休后染上酒瘾,导致家境衰败,他一度辍学。《尤利西斯》中,斯蒂芬就曾抱怨,“一个父亲……这是无可避免的苦难。”

乔伊斯在作品中不断复刻父亲的形象,《芬尼根的守灵夜》中主人公伊尔威克的原型就来自他的父亲;1931年父亲去世时,乔伊斯透露:“《尤利西斯》的幽默是他的幽默,其中的人物是他的朋友,这本书写的整个儿就是他。”

1893年,在一名神父的帮助下,乔伊斯进入耶稣会学校贝尔维迪尔公学,他的写作水平出类拔萃,嫉妒他的同学拦路合揍了他一顿,借口是:“乔伊斯说拜伦是最好的诗人。”在保守的爱尔兰人眼中,拜伦离经叛道,乔伊斯推崇拜伦,可见他骨子里反抗一切束缚。

乔伊斯在贝尔维迪尔公学习得拉丁语、法语和意大利语,他曾决心从事神职,但到中学毕业前,他对宗教信仰产生了怀疑。即便如此,乔伊斯对超验力量充满恐惧,每当电闪雷鸣,他便吓得脸色发白,全身颤抖。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乔伊斯写过神父对炼狱的恐怖描绘。有人对此不以为然,乔伊斯却答:“你是没有在天主教统治下的爱尔兰长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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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德把作家和赞助人聚到一起,左起:乔伊斯、庞德、福特·马克多斯·福特、约翰·奎因,19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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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年,乔伊斯从皇家大学都柏林学院毕业,但对职业方向并不明确,他一度考虑转去医学院,年末又到巴黎寻求旁听途径。

在巴黎与都柏林间往返两次后,乔伊斯决心离开故国,到欧洲大陆创造新生活。1904年,他携诺拉第三次来到巴黎,随后辗转罗马、的里雅斯特、苏黎世等地,边教书边创作,开始了自己充满曲折艰辛的“尤利西斯”征程。

乔伊斯置贫穷、孤独于不顾,将赴巴黎之举视作与都柏林社会的决裂,赋予它一种自我流亡的象征,对他而言,写作更是一场获得独立和自由的流亡。

自我流放第10年,乔伊斯于流放之初完成的《都柏林人》还没找到出版机会,那10年,他给“110家报纸、7位律师、3个协会以及40家出版社”写了不计其数的信,“除了庞德先生,所有人都拒绝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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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曾将乔伊斯比作爱尔兰的“鲁迅”,因为他的作品触痛了国民麻痹的神经。1907年,乔伊斯在的里雅斯特发表演讲:“爱尔兰的经济及文化情况不允许个性的发展。国家的灵魂已经为世纪末的内讧及反复无常所削弱。个人的主动性已由于教会的训斥而处于瘫痪状态。人身则为警察、税局及军队所摧残。凡有自尊心的人,绝不愿留在爱尔兰,都逃离那个为天神所惩罚的国家。”

乔伊斯也痛恨英国的异族统治,《尤利西斯》多处从正面或侧面写到这个“家里的陌生人”。当时,都柏林社会贫富悬殊。萧乾先生在译序中回忆,“当我译到‘大厅里翩翩起舞的宫廷那五颜六色的服饰,外面却是悲惨的庄稼人,他们饥肠辘辘,面带菜色,吃的是酸模叶子’时,只觉得仿佛是在读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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