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古城摆摊图鉴
作者: 聂阳欣有人把来大理的人笼统地分为以下几类:生意失败破产了,感情受挫离异了,工作压抑得病了,不想奋斗躺平了。人们来到这里清净避世,疗养身心。
而长期生活在大理的一些人,在苍山、洱海和风花雪月的想象外,看见了更加充满烟火气的大理。新式教育、有机农场、文艺聚会、社区营造……这些词对他们来说过于“矫情”。他们保持着低消费的日常,走上街头,支起摊位,赚取生活费的同时,也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喜好摆了出来。
很难找出一个定义来涵盖这些摆摊者,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自洽于自己的生活。有情怀就去追,想混日子就躺平,想赚钱也可以认真赚钱。
非雇佣关系
6月,大理的天黑得晚,晚上七八点钟,城楼上亮起灯时,天空还是明亮的蓝色。通常,游客们在白天游览苍山、洱海,傍晚聚集于古城,人气、烟火气跟着街灯一同喧腾起来。
再晚一些,店铺门口不知不觉就出现了很多地摊,一张桌板、一个LED台灯就能张罗起一个摊位。摆摊文化是大理的一张名片,三月街是传统集市的代表,卖农产品和日用品居多,古城则聚集了各式各样的文艺地摊。
阿烧的地摊在人民路中段是热门摊位,他做喷绘文身,用一种叫海娜的植物汁液做染料,颜色能维持两个星期左右。相比于旁边的摊主,他的地摊面积大上一倍,两张拼起来的塑料矮桌摆着各种文身图案,另有一张作为操作台。根据大小不同,纹一个图案的价格10元至上百元,有时候客人接踵而至,他会连续忙上半小时。
政策上,古城不允许摆摊,所以摊主们大多轻装简行,方便随时收拾东西躲避城管的巡查。阿烧不担心,他的摊位后方是朋友的门面,店铺前的空地属于他们的经营范围。摆摊时,他的朋友们就围坐在摊位旁边,聊天、喝酒。


喷绘文身摊是阿烧2022年6月下旬刚刚从朋友手中接下来的,这项生意没有技术门槛,一学就会。2021年,阿烧在古城的叶榆路上摆摊卖饰品,诸如扎染手绳、串珠手链,叶榆路经常出现摊主之间争抢位置的情况,严重时双方大打出手。引来城管更加严格的管理,阿烧不愿在叶榆路摆摊了,2022年上半年是旅游淡季,他索性没有出摊,跟着朋友在云南四处出游。
他今年20岁,戴着大框眼镜,短发柔顺地贴在前额,面孔稚嫩。他刚来大理的时候还未成年,2020年的高考因为疫情推迟了一个月,他在这期间离家出走,来到大理古城,先在酒吧做跑场歌手,2020年12月,许多酒吧接连倒闭,他试着摆摊玩一玩,发现自由时间更多了,而且“赚的至少不会比打工少”。
“每个刚来大理的人,一开始摆摊都是为了玩儿。”因为“玩”的心态,阿烧不认为他和摊贩之间有很强的竞争关系,“有的人没位置摆摊了,大家就挪一挪,腾出一个位置,谁上厕所旁边的人就帮忙看个摊儿,很自然,大家都能赚到钱。”收入高低则各凭本事,“一个姐姐卖绢花耳环,旺季一天卖一两千块很正常,但是她需要不停地说话。”
阿烧一般下午五六点来人民路,7点以后出摊,往往到8点才能开张(完成当天的第一笔买卖)。2021年夏季,他平均一天收入七八百元,利润在四五百元左右。但收入是不稳定的,淡季和雨季都没什么生意,阿烧就自己练口琴、弹吉他,“在酒吧唱歌时,我每天只能唱同样的歌。”
对阿烧来说,摆摊是一个能赚点钱的兼职,他不会长期干,对未来他暂时还没有计划。他太年轻了,拥有大把的时间,就像手握巨额财富的富翁一样,还不到要去节省的时候。但他确定一件事:“我不会再做任何有雇佣关系的工作,我想一直做自由职业者。”
流动的糖葫芦
“每个来大理的人都有故事。”林逸喜欢和人说这句话。他27岁,比阿烧早来大理两个月,尝试过多种工作,在大理摆摊算是最久的一段工作经历。与阿烧这样玩一玩的心态不同,林逸属于认真赚钱的那一类。
林逸出生于云南省昆明市下辖的一个彝族自治县,他发过小广告、卖过鸭脖,在房地产公司和健身房上过班,在汽修店当过半年学徒。学汽修时,他问工作了十年的师傅工资是多少,师傅说五千块,他下了要离开县城的决心。去哪里呢?他看过一本书,《我是一朵飘零的花》讲一个四川姑娘去东莞打工的经历,他对工厂产生了好奇。
“我一张机票干到深圳,导航去富士康,真搜到了,过去一看工厂门口好多人在排队,我就进厂了。”林逸发现自己就像一只跳进跑轮的仓鼠,每天在流水线上拿着电钻钉螺丝,一天工作10小时,“上班很累,回到宿舍就想睡觉,一觉睡到上班,起来吃点东西接着干,干完又睡。”连轴转一个月,林逸只能拿到3000块钱。
他不想继续过像“人肉机器”的生活,“浪费青春,浪费人力”,又去尝试了几份其他的工作,但工厂刻下的疲惫感始终追随着他,他想给自己一段“净化心灵”的时间,萌生了骑自行车环游中国的想法。
自行车、帐篷、冲锋衣、维修工具、压缩饼干等等装备加起来花了林逸小一万块钱,远远超出预期。就这样,背着五六十公斤的包,林逸从深圳出发,一路西行,由川入藏,再从滇藏线去云南。2020年10月,他在西藏一个空无一人的临时放牧点借宿,在牛棚里吃泡面,度过了他的25岁生日。
2020年4月,云南疫情缓和以后,林逸骑行到大理,原本只是游玩,待了一个半月后,他开始想怎么做生意。受到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人家启发,他用稻草扎了一个草垛子,照着网上的教程学做冰糖葫芦,推着自行车去古城、洱海边和各个村子里卖。因为山地自行车和冰糖葫芦的反差,很多游客跟他合影,他就给他们讲骑行的故事。
林逸觉得,摆摊能留下的都是找到了生存之道的人,他的生存之道是“产品多元化”。只卖糖葫芦时,他辛苦一天只能赚一两百,他开始在中午炎热的时候卖冰棍,在晚上卖棉花糖,逢年过节则卖自制花灯,慢慢地,他觉得能攒下点钱了。
他也掌握了寻找摊位的经验,大理很多村子有固定的传统集市,他知道每个集市的日子,知道哪个村子生意好,知道古城哪里能摆摊,哪里会被赶走。但他的经验也有失效的时候,2022年“五一”,他在人民路租了某店铺门口的一个摊位,一天两百元,他觉得“再怎么挣也可以回本”,结果连日阴雨,游客数量锐减,他连租金都没收回来。
他付摊位费的店铺也亏损了。那是一间奶茶店,一年租金19万,加上装修、机器,开业时一共花费了近30万。两个月后发现生意不行,开店还要搭上人工和水电费,老板选择关门歇业,转租店铺,可是没有人接手。“五一”过后,奶茶店租期到了,林逸从老板手中回收了机器,大理的人来来走走,他也做一些二手生意。“那堆机器的价格我不知道,我收才花了几千块,搬了两天才搬完。这个店完全是钱砸出来的血泪教训,而我摆地摊,小本生意,再不济也亏不了多少。”
“疫情期间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第一年每个人都有点存款,觉得疫情很快会过去,第二年存款花得差不多了,第三年经济下行压力较大,人们赚得少,舍不得花钱,别人就挣不到钱了。”林逸说,“现在在大理摆摊就两个字:很难。”
低消费指南
林逸决定结束自己在大理的故事,他花一万块买了辆二手面包车,自己改装成床车,打算去别的地方摆摊。而正如他所说,大理的人来来走走,旧的人离去,又不停地有新人进来,因为它足够包容,也足够便宜。
2019年,结束了一场惨淡的签售会后,陈小琛开始了没有计划的旅行,他是一名“鸡汤文学”作者,简介上写着“文章朴素又让人心疼”。他离开燕郊的独居房,坐绿皮火车和公交车,住二三十元的青旅,满中国地跑。2020年4月,他借着帮朋友看客栈的机会来到了大理古城。
陈小琛觉得自己不具有大理的代表性,“在大理很多人都很酷,没人去注意我这种人,因为我一点都不酷。”但是他完全融入了大理的生活,从朋友的客栈搬出来后,他找了一个月租650元的房间,有被褥,有公共厨房,包水电燃气。吃饭去5块钱一顿的素食堂、9块钱的快餐馆,或者在菜市场买便宜的菜。这里还有很多免费书店、图书馆和文化空间,陈小琛每月花销只需一千多元。
“在北上广一个单间的年租金,够在大理生活两年。”陈小琛在公众号里写道,“很容易就能生存下来。”他在公众号里推出“大理古城低消费指南”咨询服务,65元一次。


来大理两个月后,陈小琛开始摆摊卖自己的书,他觉得摆摊在大理是一种文化,谋生是其次,“如果你没摆过摊,仿佛你没在大理生活过一样。”他希望通过摆摊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的书,哪怕他觉得有些难为情,但他安慰自己,“诗人北海这么做过,很多人都做过,没什么可羞耻的。”
北海是大理的一位白族诗人,几年前,他七十多岁,在古城摆摊卖他出版的五本诗集,偶尔还卖自己种的菜。现在他已经逝世了,但他的故事仍在摆摊的文艺青年中流传。
陈小琛觉得各式各样的地摊很有趣,“年轻人不屑于卖日常用品”,卖的是手工首饰、包包、工艺品,还有手作的寿司、咖啡、果酒,更独特的有现场绘画的画摊、卖啤酒换故事的酒摊,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20岁出头的姑娘,写了个牌子“要饭+卖诗”,旁边摆着用半张A4纸打印的她自己的诗。
城管一次次巡查,喊着“别摆了”。“如果你不走,他们会静静地围着你,不说话,直到你收摊走人。没人舍得就这么走掉。等城管走后,他们又从各个角落陆陆续续冒出来,张望一番后,再次把东西摆上。”
陈小琛平均每个月卖书的收入几百块,2022年6月,为了提高收入,他开始卖二手书。摆摊更像是陈小琛对外交流的窗口,在书摊的“广告牌”上,他写道:“如果你今天生日,且从没收过礼物,我愿送你一本书或一包茶或一个拥抱。”
文艺时代的余晖
诗人北海以后,古城里还出过几个卖诗的人,宋笑飞是其中之一。
他留长发,穿直裾袍,给人写定制诗歌和姓名藏头诗。“写诗是我自己想做的,而且,我觉得就算摆地摊也要跟别人不一样,没有复制性,也不像机器人一样每天重复。”周边摊贩卖的热门小商品换了一茬又一茬,从气球、指尖陀螺到王者荣耀走位神器,宋笑飞还在卖诗,一首诗30至2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