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钟娜:翻译萨莉·鲁尼更让我认识到自己的边缘
作者: 王佳薇
作者的影响
在豆瓣搜索钟娜的名字,结果很快指向萨莉·鲁尼的小说,译者名字并排列于作者之后——这是过去五年钟娜最为人熟知的身份。萨莉·鲁尼出了三本小说,钟娜也翻译完成三本。
是否喜欢,是否有时间,是钟娜决定要不要翻译一部作品的唯二标准。2017年,钟娜收到出版人彭伦发来的《聊天记录》书稿,她一边读一边翻译,觉得作者“简直是个天才”。
与后来同样流行全球的女作家费兰特相比,“鲁尼的叙事更当代了。”彭伦说。2016年底,他在爱尔兰文学基金会的建议下购买了鲁尼作品的版权,邀请钟娜作为译者。在他眼中,作者和译者年龄相仿,又都是写作者。
“她(鲁尼)对细节的筛选,语言的干净度和精准度都让人耳目一新。”钟娜说。彼时她还是纽约新学院(The New School)创意写作课程的学生,初尝英文写作,对欧美的文学生产体系兴味盎然,与《聊天记录》中的主人公弗朗西斯一样同在文学社实习。
“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想要进入成人世界,但是被里面灰色地带的部分困住了。弗朗西斯其实不太懂梅丽莎和尼克之间复杂的情感联结、开放关系背后的暗流。那是由成人中产阶级异性恋缔结而成。那是她、一个刚刚分手的年轻人所不能理解的。”《聊天记录》中,鲁尼描绘了一段阶级差异显著的婚外恋——21岁的女大学生弗朗西斯与三十多岁的中年演员尼克——他们一边互相吸引,一边又害怕改变,渴望固守自己所拥有的生活方式。
翻译时,钟娜觉得自己深深地与爱尔兰大学生弗朗西斯共情。那些独属于成人世界的更尖利、复杂和危险的部分,她尚未完全谙熟。
2017年初鲁尼还是位名不见经传的作者,还没有“千禧一代的首位伟大小说家”、“社交媒体时代的塞林格”等标签加持,钟娜翻译得自由,没有压力。她以为《聊天记录》会像她翻译的上一本译作般寂寂无名,等待爱书人的耐心探索,却没料到,其后几年,她的毕业、工作、写作、翻译都始终很难绕开鲁尼的名字。
“如果你还没有读过萨莉·鲁尼,那么你要小心。她的问题、她的态度、她的视角,一旦吸收就很难忘掉。你无法撤销她对你施加的影响。某种程度上,鲁尼的小说像今天的手机,前置镜头像素紧追后置镜头。然而不同的是,她的小说世界里,前置镜头没有美颜功能。你如果想要凝视自己,就必须接受自己的全部——自卑、虚荣、丑陋,甚至平庸。”钟娜说。
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
谁在阅读萨莉·鲁尼?
美国Interview杂志采访了多家纽约书店:西村书店BookBook发现很多是纽约大学的学生、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布鲁克林书店Greenlight说是白人女性,特别是年轻白人女性,偶尔也有年长的男性,或带着孩子进来的妈妈;曼哈顿McNally Jackson书店指出,店里最畅销的书目是《聊天记录》,其次是《正常人》,购买人群类型多样。
复旦大学英语语言文学系副教授包慧怡曾在鲁尼新作中译本分享会上提到,鲁尼“呈现了一种样态——一个年轻人如何通过写作、叙事在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在失序中守住一些东西。而这个东西本身也许没有那么重要,但是她让我们看到她自己如何与一地鸡毛状态的不和解”。
2019年春天,钟娜在布鲁克林McNally Jackson书店与鲁尼有过一面之缘。当日,许多人慕名而来,人满为患。在那里,她见到了装扮十分布鲁克林的年轻人,“就像博比、弗朗西斯。”当然,也有穿着像梅丽莎与尼克夫妇那样的时髦中年夫妇。
连排的椅子被围得水泄不通,鲁尼坐在一张桌子后,衣着朴素却“颇带着知识分子气息”,言谈奔放、热情,却不失犀利。
《聊天记录》出版一年后,鲁尼乘胜追击,出版了第二本小说《正常人》。在书中,鲁尼将笔触聚焦一对小镇恋人:康奈尔和玛丽安在高中相爱,却因在学校的阶级位置不同而忽远忽近,关系保持着某种拉锯。
如果说《聊天记录》处理的社会关系更为复杂 ,《正常人》或许更能引起读者的共情。“当两个小镇青年通过教育来到大城市,他们之间虽然有阶级差异,但更重要的是心灵相通。他们试图长大,但还没有抵达成人阶段。而《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描绘的关系则是当这群年轻人进入30岁后不得不面对的生活。”钟娜说。“女性要面对生物钟的衰竭,男性要面对事业成就。摆在大家面前共同的问题是,是否要缔结一个家庭关系?是否要向世界证明自己有所成就?”
2021年9月,鲁尼第三本小说《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问世(中译本2022年6月出版)。新作延续了鲁尼一贯的风格,以两对男女的关系展开——小说家艾丽丝在经历过一次精神崩溃后搬到了海边小镇,开始与蓝领工人费利克斯约会;刚经历失恋的编辑助理艾琳重新开始与童年时的玩伴西蒙约会。小说一半篇幅是情节发展,一半是艾丽丝与艾琳的邮件往来。
写作本书时,正值新冠大流行暴发之初,鲁尼刚从纽约回到爱尔兰,居家隔离,专心写作。在书的结尾——当艾丽丝与艾琳一遍遍通过邮件往来探讨文明的失落与消费主义的问题之后——四人已将近一年没碰面,疫情造成城市封锁,他们不得不困守家中。他们还能否相信,一个美丽世界存在的可能?

人:人物周刊 钟:钟娜
“踩在时代脉搏上”的保守转向
人:读《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时,感觉鲁尼把视角拉得更远了。
钟:所有作家可能都在试图抽离自身情况,以第三者的眼光拉远去审视自己及周围的一切。前几日我读卡夫卡的短篇集,其中一则“Description of a Struggle”(直译为“一次战斗纪实”)的开头写道,“人们穿着礼拜日的衣服在石子路上信步,庞大的天空下,不远处的群山,伸向更远处的群山。”很妙,他用简单的语气让你一下子看到生活的无聊和限制。作家得是抽离出来的人,才能看到自己深陷于一个怎样封闭的世界。我觉得鲁尼就是这样的人,哪怕处于亲密关系中,她也会随时抽身出来看什么样的元素在决定着这段关系的权力关系。
人:你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人吗?
钟:不太是,我在训练自己。说起来有点害臊,我以前不太能读懂对话背后的潜流。后来读托尔斯泰,具体内容忘记了,他写一个人物,自以为没人能看穿他,其实早就被一眼看穿。当时读到那里我最大的感受是做人千万不要自以为是,小说迫使你诚实,如果不是一个精通谎言的人,那你最好假定所有人在生活中都能看穿你,这样往往能言行一致。从这点看,小说是非常道德的。
人:翻译《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和前两本有何不同?
钟:翻第三本的时候挺不顺手的,艾丽丝与艾琳的邮件从消费主义聊到文明的灭亡,主题涉及范围广,语言更复杂些。邮件之外的情节部分语言重复性又很高,有时很枯燥。整体来说,这本在鲁尼的作品中没有很平衡,甚至是有些风险的。它有成有败,我在读的时候情感波动很大,会很喜欢某一段,也会很讨厌某一段——是在这种强烈的情感波动中翻译完的。
如果你让我给这部作品打分,我其实打不出来。最初收到全稿时,我希望它有明确的变化,有新的东西进来。翻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鲁尼在有意识地更换技法,包括电子邮件的穿插,还有你提到的“拉远的第三人称”。她想突破,我喜欢她的野心。我们不必要求作家的每部作品都是100分,也许这本放在之后鲁尼的作品谱系里看就是一部转型之作。

人:现在看来,新作达到你心中期待的变化了吗?
钟:不完全算。我觉得鲁尼变保守了,这不是一种批评,鲁尼仍然是一个不接受既定观念的人,她的每一个概念和生活方式都经由自己诠释。保守是说她基于目前的生活状态,对宗教、家庭和两性关系的一种保守判断。这也说明,她再一次成功地踩在了时代的脉搏上。
人:我也有相似感觉,新书中鲁尼写道,“去爱总比不去爱要好,去爱一个人总比什么人都不爱要好。”也某种程度肯定了婚姻的形式,好像流露出一种保守主义倾向。但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背后其实折射着大家对鲁尼进步性的期待?
钟:《聊天记录》里面一部分人和美国布鲁克林那群进步主义知识分子是很像的。美国民主党总统竞选人伯尼·桑德斯的崛起和《聊天记录》的出版差不多是同一时间,《聊天记录》出版后不久,我发现纽约一些本土报纸和杂志会开始提“新马克思主义青年”的概念。接下来,桑德斯在美国的大选中落败,一批新的候选人出现,但显然还没有出现改变这股浪潮方向的人。美国疫情之后进步性的思潮也受到一定影响,所以我觉得鲁尼从更激进的进步主义回到相对保守的立场也与潮流相吻合。
人:也有人认为这种转向或许是由于现实生活中鲁尼的家庭生活圆满。
钟:我不认同。有的作者过得很好,他们的作品也可以很有开创性。大家之所以对鲁尼期待更多是因为布鲁克林进步主义是充满了道德性的,鲁尼也是道德感很强的人。你看她小说里艾丽丝光是看了一眼费利克斯手机上的黄片,对方就觉得自惭形秽。所以她有价值稳妥的一面,大家自然对她期待更高。
人:鲁尼的三本书其实都是经验范围之内的书写,可是当她的个人生活趋于稳定,没有新的东西进来了,要怎么办?你会有类似担心吗?
钟:我觉得不会。人的生活永远都是充满戏剧性的,鲁尼特别擅长放大这些戏剧性,她的写作非常关注时代议题,所以它的相关性永远都在。而且,谁能保证我们的生活不会遭遇大的变动呢?
失落的人文学科,美丽世界的想象
人:鲁尼在访谈里提到,“美丽的世界”在想象中可能处于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由于我们的政治形势、气候危机,现在的人会更强烈地感到“美丽的世界正在消逝”。在书中,我们很难不感受到一种失落感,艾琳接受过良好教育,却付不起房租;西蒙做议员顾问,却因三十多岁未组建家庭使母亲担忧。你认为这种失落具有普世意义吗?
钟:不见得完全通用。鲁尼笔下这群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从事的都是非理工科行业,那些从事科技行业、开创业公司的人用四川话说还是很“油爆爆”的,你很难从他们身上看到那种失落。我在西方媒体读到过一个概念是The Odyssey Years(奥德赛时期,指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在工作与学校之间徘徊,他们推迟工作、结婚与生子,很多人经济上尚不能完全独立),年轻人漂泊不定,很难进入成年时期。他们不像他们父母那代早早成家立业,顺利找到好的工作。现在许多人文学科的学生都是负债读的研究生,他们最后得到的回报不成比例,到手的工资肯定不能买到像父母当年一样的房子。这是资源耗竭的体现。国内现在也慢慢体会到这种感受,比如,当年加入阿里巴巴创业的年轻人某种程度上无法理解现在大厂的年轻人,他们哪怕赚到钱也依然买不起房子。所以,与其说这群年轻人面临着extended adolescence(延长青春期),不如说是人文学科的年轻人在面临这种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