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60年荒原、林海与三代人的时间
作者: 张明萌望海楼
62岁的赵福洲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离开河北,第一次落地长沙,刚出机舱就跟火热的空气撞了个满怀。入夜,一行人去文和友逛。现在是2022年7月,手机显示,夜里9点多的长沙温度是35℃。而进入中伏的塞罕坝最高温仅28℃——也是他们酒店房间空调的温度。“像蒸笼似的,受不了。”60 岁的妻子陈秀玲说。
和赵福洲、陈秀玲一同到长沙的,还有他们的儿子赵东杨,“林三代”时辰、张伟和胡艳楠,“林二代”、现任塞罕坝机械林场场长陈智卿。他们即将参与由广电总局网络视听司特别指导的纪实访谈节目《这十年·追光者》,将于8月初在芒果TV、湖南卫视双平台播出。近十年,塞罕坝机械林场声名渐起,三代务林人扎根荒原、重建林海的故事与“塞罕坝精神”为人熟知。他们乐于向更多人讲述塞罕坝的故事。
1983年,赵福洲和陈秀玲正式成为塞罕坝望火楼的一员。当时林区初具规模,防火提上重要日程。塞罕坝以丘陵为主,地势起伏,在多个制高点设置了9座望火楼,以便防火期实时观测森林的情况,避免火情。望火楼位置很高,多在人迹罕至处。视野交叠,加上望远镜,能覆盖整个林区。林场通常安排一对夫妻共同在望火楼上班。赵福洲和陈秀玲结婚不久,领导就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去望火楼工作。他作为“林二代”,觉得自己到了该出力的时候,一口答应。
赵福洲出生在塞罕坝,父亲从塞罕坝机械林场建场起,就跟树苗一起扎根在这儿。赵福洲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守护好林场”。初中毕业后,他在林场附近找了份工作。1982年,林场缺一线工人,他转工加入,成为林场的一员。
他跟陈秀玲提了去望火楼的想法,陈秀玲问:“有住的吗?有吃的吗?”他答:“有,都有。”“那时候我就想有个家,有吃有住,都有那就去。”陈秀玲回忆。
场里雇了小牛车,拉着新婚夫妇和一卷行礼,一大早颠簸着上了路,花了大半天,才到海拔1700米的天桥梁望火楼。陈秀玲看到眼前的景象差点哭了出来,住处仅是两间砖楼,一间用于工作,一间住宿,里面锅台连着炕。跟她想象的家完全不同。周围是刚成型、还没人高的人工林,四野无人,入夜霜冻,只能与爱人、星月、狼嚎、深林为伴。
日子全靠挨。望火楼不通水,冬天要喝水,只能去雪林里扒拉些雪和冰,放进水桶里,大火煮化,用纱布过滤一次,淘去泥沙,放进缸里存着。夏天得去河沟挑水,最近的河沟在梁下五里。挑时只装半桶,满了上下坡会颠出来。遇上暴雨,山路泥泞没法走,渴了只能硬扛。“那会儿喝水跟喝油似的。用了舍不得倒,都往盆里搁着,他先洗脸,洗完这个水我再洗。”陈秀玲回忆。
等条件好了些,林场改为消防车从山下送水到山上,再用简易的水窖储水,一车水吃一年。后来改为春秋防火期各送水一次。这样一直持续到2015年,直到楼里通了水。
最初,楼里没电。点蜡烛是望火楼唯一的照明方式。后来,林场安装了一块太阳能板,但只能提供三四小时的电。直到近十年才好起来。
夏天,暴雨常常光顾,闪电在夜空划拉,巨雷在头顶炸响。赵福洲和陈秀玲挤在床中间,这是屋子里唯一的木头制品,不导电。冬天,暴雪连绵,出门一走,雪积到腰线。还有狂风,一年一场风,年头到年终。
寂寞是生活的主旋律。望火楼方圆几十里,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出现一个人。偶尔有人经过,陈秀玲和赵福洲会本能地心惊胆战——由此可想见两人在文和友的人潮中挤来挤去的心情。

长期与外界隔绝,让瞭望员与人交流的能力受到影响。一位瞭望员的妻子回忆,丈夫去坝下围场县城参加同学聚会,站在路边看着斑马线,愣是不敢过。同学们见了面谈天说地,他一句话也插不上。
与外界的唯一联系是工作用的火情报告电话,通过它可与林场防火指挥部联系,也能与另外几个望火楼相互问候。他们因此熟知彼此的声音。一次,赵福洲在县城,经过一位瞭望员的家,他进门打招呼,对方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等赵福洲自我介绍了他才一拍大腿:“哎呀这不赵大哥吗!”拉着他吃了一顿饭。他们通话十年,第一次见面。
最开始,陈秀玲和赵福洲还会吵吵嘴,久了就吵不起来了。“有时候也生气,生气了我不吱声了,他就忍不住了。没人跟他说话,他就控制不住自个儿。”陈秀玲说。
陈秀玲在望火楼怀上了第一个孩子。怀孕7个月时,她不慎摔跤,花了13个小时才被送到医院。孩子早产。赵福洲匆匆忙忙出去买奶粉,回来医生告诉他:孩子没了。“就活了一天。”

几年后,陈秀玲怀上第二个孩子,医生建议别再在上面吃雪水,高海拔也不利于胎儿的成长。两人才申请下了楼。
在望火楼那五年,陈秀玲最大的遗憾是父母去世时自己不在他们身边。她是家里的老幺,父母最疼她。父母在同一年走了,等到她第二年过年回公公婆婆家才听说了这件事。她回娘家只能步行,走了半天才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父母坟上祭拜。上了香,回了家,姐姐告诉她,村里规矩,父母第一年走不能合葬,所以母亲葬在另一个地方。又带着她去祭拜母亲。最后回家时天色已晚,第二天一早她又匆匆回了望火楼。“在这地方再苦再累我都没有后悔,但就这件事儿,是我最大的遗憾。”这段经历,陈秀玲讲一次哭一次。
2006年,望火楼缺人,时任场长又想起了赵福洲。赵福洲和陈秀玲再次当起了瞭望员。这时候树已经长得挺拔茂密,看下去像一片海,望火楼也因此改名“望海楼”。望海楼已经从原来的小砖房改成了三层阁楼,后因林木持续长高,又加盖成五层阁楼,单层面积不足十平米。一楼作客厅用。往里走是厨房,楼梯处堆放杂物。二楼是卧室,床就在窗边。工作室在五楼,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摆满了记录文件,还放着一个望远镜、一部电话。防火期内(春季防火期从每年的3月15日到6月15日,秋季防火期从9月15日到12月15日),早上6点到晚上9点,赵福洲和陈秀玲需要每隔15分钟汇报一次情况,晚上9点到次日早上6点,一个小时汇报一次。
防火责任重于泰山
多年的望海楼生活已经将赵福洲的生物钟训练得十分精准。早上4点30,他睁开了眼睛。按照平日的习惯,他该洗漱、吃早餐,再爬到5楼,拿起望远镜,6点准时开始新一天的工作。此时身在长沙,望海楼在千里以北,他拉开窗帘,视线指向南方。酒店房间在23楼,视野如同望火楼看出去一样无边际,只是林海换成了楼房和车道。夏天的塞罕坝,这时已天光大白。而长沙还未破晓,他只看到一片阴沉。等到5点多,光才从东边撕开一道口子。
出来不过两天,他们一家已经开始怀念塞罕坝。塞罕坝的菜不辣,塞罕坝没这么热,塞罕坝的天更蓝,白云好大一朵,比这儿低。塞罕坝有百万亩林海,风一吹,树浪翻涌。城市里都是房子,风吹不动。
赵福洲眼睛好,60年如一日,看手机的时候得凑近,但一上岗,眼睛就能精准扫视至少方圆15公里的范围。加上望远镜,这个距离可以扩展到50公里。塞罕坝的9座望海楼,均位于坝上制高点。各自视野里的50公里交叠,覆盖了整个塞罕坝。望海楼是防火的一道重要枢纽,被称为“塞罕坝的眼睛”。
2019年,四川凉山立尔村发生森林火灾,老两口在电视上看到,赵叔心有戚戚,眼眶红红。陈说,看逝者的照片,都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你说这么年轻的孩子,为了保护国家财产,牺牲在这了……”她说,“老赵,你在上面你给我好好弄,咱们儿子还在队里,你一定要看好!”
1980年代赵东杨出生时,赵福洲和陈秀玲已经申请到了卡站工作,负责检查进山的车辆。尽管离人烟近了一些,但孤独仍然是生活的日常。赵东杨没有同龄玩伴,只能和虫子、花鸟、树林交流,直到3岁还不会说话。父母回忆,他很机灵,听到风声、鸟鸣或看到有车子经过都会兴奋地招手。为了让赵东杨受到更好的教育,赵福洲和陈秀玲将他委托给围场县的亲戚照顾。九年义务教育在赵东杨的印象里是不断换地方住、不断转学、不断留级,初中毕业时,他比同班同学大了三四岁。


初中毕业后,赵东杨参了军。在他印象中,与家人为数不多的相处里,都有塞罕坝林场的身影。要么是小时候爷爷拿着干粮和水壶,穿上制服早早出门,天黑了再回来。问就是去植树了。要么是偶尔见父母一面,见面父亲常说:“你生在林子里,将来也要回到林子里。”回到塞罕坝一直是家人对赵东杨的期望。因此,退伍后他加入塞罕坝森林消防大队,成为了一名扑火队员。上岗前一天,父亲对他说:你爷爷种树,你爸爸守林,你就要护林。
赵东杨在消防大队工作了15年,消防队每天都要训练,一直保持战备状态。尽管回到了塞罕坝,但他和父母相处的时间没有变多。他在坝上成了家,有两个儿子,妻子在家专职照顾。每个月他最多回家两趟,还得是遇上连日大雨、防火压力轻了,才能换个班回家。
2021年,35岁的赵东杨转岗成为一名护林员,在父母的林区工作,每天中午能去望海楼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与消防队员相比,护林员没那么紧张,但防火依然是重中之重。他每天都要在自己的十公里辖区内巡查,同时对过往行人、车辆进行火种检查和防火宣传。巡查时,着重关注地上有没有火源或可能成为火源的物品,如碎掉的玻璃瓶(可能聚焦折射引燃)、没熄灭的烟头、干草等等。
虫害、鼠害的监测也是工作内容之一。冬天大雪把树根埋住,如果有一圈露出来,那一定是老鼠把树根啃了,这棵树就废了。
为了让树林更好地生长,塞罕坝植被下面的树枝通常会修剪,同时也方便护林员巡视——往林子里看,地上有什么尽收眼底。
2021年8月23日,习近平总书记在考察塞罕坝机械林场时,再三叮嘱:防火责任重于泰山,要处理好防火和旅游的关系,坚持安全第一,切实把半个多世纪接续奋斗的重要成果抚育好、管理好、保障好。
在下一个防火期,塞罕坝开始“全员防火”,每天早上6点准时到达各个点位,一直到下午5点。林区的各条公路边,树林大多由铁栅栏与公路隔开,防止游人进入。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张立牌,上书“防火责任重于泰山”,随处提醒林区游客和作业人员防火的重要性。各个路口均有防火人员。林场深化了森林草原防火网格化管理,实现了“路口有人把、线上有人巡、站点常年查”的火源管理长效机制。
山里散落的坟头是营区防火期监控的重点区域。以赵东杨一家所在的大唤起分场林地为例,工友468个坟头,每年一进腊月,当地有太阳初升至中午时段上坟烧纸的习俗。每一个坟头都是一个火灾隐患点。遇上附近村庄的居民办白事,护林员还要现场监督,防止野外用火。赵东杨因此熟知了自己辖区内每一个坟头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