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之舟离开胆小的人群
作者: 李乃清
“我用诗歌所呼唤的宇宙之灵气/降临到我了;我的精神之舟飘摇,/远远离开海岸,离开胆小的人群——/试问:他们的船怎敢去迎受风暴?/我看见庞大的陆地和天空分裂了!/我在黯黑中,恐惧地,远远飘流;/而这时,阿童尼的灵魂,灿烂地/穿射过天庭的内幕,明如星斗,/正从那不朽之灵的居处向我招手。”
1821年,年仅26岁的济慈因患肺病死于罗马,清啭的“夜莺”被厄运扯断了歌喉,他精神上的兄长雪莱,那只在“西风”中振翅的“云雀”,为之唱出了一个诗人向另一个诗人献上的最美安魂曲《阿多童》(又译《阿多尼》)。
雪莱写下这首长诗,既是对济慈的悼念,又似给自己的挽歌。诗作结尾,悲欣交集的诗人泣告:广袤的大地和浑圆的天空分裂了!他将自己交付给暴风骤雨,动情地回望了一眼岸上被他抛弃的颤栗不已的人群……
雪莱仿佛对死亡早有预感。这首悼诗写成后不久,1822年7月8日,他和友人爱德华·威廉姆斯自驾的双桅帆船“爱丽儿”(莎翁名剧《暴风雨》中的小精灵)号遭遇覆舟风暴,船上3人殒身大海,雪莱时年不满30周岁。
海难发生前,当地一位意大利船长自称看到了“爱丽儿”号,见他们再也无力和惊涛骇浪抗争,他让他们上自己的船,却听到雪莱尖厉的声音明确地回答“不!”。巨浪如山高,打在小艇上,但它竟还挂着满帆。一名水手用喇叭喊道:“看在上帝分上,你们不愿上船,那就收起船帆,不然就完蛋了!”威廉姆斯拼命要将船帆降下,雪莱斗气似的抓住他的胳膊。就这样,“爱丽儿”号驶入拉斯佩齐亚海湾时,迎着狂风暴雨,依然挂着满帆……
暴风雨过后10天,雪莱的尸体被冲上海滩,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胳膊和脸部已被鱼类咬得满是鳞伤,人们在残骸的上衣口袋里找到对折放入的济慈诗作——雪莱像是因为风暴突袭中止阅读,匆促间将它塞进兜里。雪莱的友人特里劳尼遵照当地防疫法规,将他的遗体暂埋于沙土,撒上生石灰。
雪莱的死讯传到英国。8月4日(原是诗人30岁生日),《考察者》首次登载了他的讣告;次日傍晚,《信使报》刊发了一篇文章,开头写道:“渎神诗人雪莱溺亡,现在他知道是否有上帝了。”
8月18日,雪莱的遗体被掘出,拜伦急急赶来,像阿喀琉斯对帕特洛克罗斯一样,在南方海边为“战友”点燃了焚化的柴堆。酷热炫目的日光下,熊熊燃烧的烈火灼得空气也颤动起来,雪莱的诗魂化入了意大利的碧霄云天。
焚烧近3小时,但雪莱那颗巨大的心脏还没化尽。特里劳尼把手探入烈焰抢出诗人的心脏遗骸,装入骨灰匣中。火化完毕,拜伦解衣跃入海中,向泊在海湾深处的“玻利瓦尔”号游去……他与特里劳尼后来驾着这艘船去了希腊。经过艰苦幻灭的数月,拜伦训练了一支私人武装,力图将兄弟情谊注入这群欧洲自由斗士的心中,但最终在迈索隆吉感染沼泽热。1824年4月,雪莱殁后不到两年,拜伦死于一场高烧。
“天才的预言家雪莱,和满腔热情的、辛辣地讽刺现社会的拜伦,他们的读者大多数是工人”,恩格斯曾在著作中如许介绍英国19世纪诗坛的这对“双子星座”,马克思则称雪莱是“彻头彻尾的革命家”。《共产党宣言》开篇提到的“幽灵”形象,源自雪莱诗作《1819年的英国》结尾:“这一切全都是坟墓,从中会有幽灵奋飞,焕发灿烂荣光,照亮这风狂雨暴的年月。”
1792年8月4日,珀西·毕希·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生于英格兰苏塞克斯郡的菲尔德庄园。这一年,托马斯·潘恩出版《人的权利》,法国革命势力向欧洲宣战,英国坚定地与之对抗,但内部变革力量已蠢蠢欲动。
雪莱人生最初10年是18世纪最后的岁月,社会异常动荡,整个英国大地的报纸和酒馆都在谈论法国告密者和杀人如麻的雅各宾派,漫画家们刻绘断头台上的淋漓鲜血和眼神疯狂、头戴红色自由帽的怪诞人物。白厅成立内政部,破天荒地开始建立全国范围的监视网络,民间间谍系统稳步扩大,法庭上对政治和宗教的审查愈发严格……这也是战火纷飞的10年:起初只是一场遥远海战,但后来波及每个人——征兵、物价飞涨、食品短缺、驻防训练、制造业阶层震动,海关、税务部门和内政部办事人员越来越多。与此同时,一大波新思想从欧洲大陆传入英国,为这座岛国带来不曾停歇、不断蔓延的骚动,有些观念激进、矛盾、模棱两可,但还是吹开了人们的心扉,永远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这一切,对英格兰乡村这个面貌娟秀的蓝眼珠小男孩产生了持续一生的影响,而他和他作品的辐射能量,远远不止那片土地、那个世纪。
“时既艰危,性复狷介”,“修黎(即雪莱)生三十年而死,其三十年悉奇迹也,而亦即无韵之诗。”自1908年鲁迅发表《摩罗诗力说》起,雪莱一直是中国读者眼中革命浪漫主义思潮的重要代表,他梦幻唯美的抒情诗和极具抗争性的政治诗为中国新文学树立了榜样,而他青春澎湃的个人经历、抵挡主流社会的反叛精神,就像春日里的一阵飓风,唤醒了无数中国青年男女,正如鲁迅在《伤逝》中突出描写了雪莱对涓生与子君的精神激励。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西风颂》里的结尾,无疑是雪莱最广为流传的金句,诗人短暂传奇的一生,伴随着迎向逆流的猛进。启蒙、救亡、个性解放、恋爱自由、反抗专制、共产思想……雪莱持久不衰的影响力,曾贯穿了20世纪中国青年的精神历程。他所讴歌的“黄金时代”和“乌托邦”是个朦胧的无政府共产主义的社会理想,以此派生的诗歌创作和革命实践,两百多年后还将长期引起人们的关注和争议。
引火少年的梦魇
“满街遍巷,到处啧有烦言,/直吓得黄金城的暴君们簌簌发抖,/奸臣们再包藏不住心底的谎言;/你瞧他们一旦在殿堂上聚首,/嘴上虽不说,心里早明白了根由——/如今天下人都已经明白了真理……殿堂上充满了哗笑,王座在诅咒声中战栗……”
1818年,雪莱出版叙事长诗《伊斯兰的反叛》,这是他一生写得最长的诗作,在将近五千行的铺排中,雪莱通过对黄金城起义的描写,再现了18世纪法国大革命的战斗精神。
在那个“人类灵魂受到拷问的时代”,威廉·葛德文的《政治正义论》开始四处传播;诗人骚塞为农民暴动领袖写了部诗剧,柯勒律治创作了《罗伯斯庇尔之死》,威廉·布莱克发表了《法国大革命》和《美国:一个预言》,华兹华斯曾在巴黎目睹大革命初期情形,在《抒情歌谣集》中主张以平民语言抒写普通百姓的情感和思想,浪漫主义新诗宣告诞生。此外,大量哥特恐怖故事和浪漫传奇的出版,拓宽了大众阅读市场。
很久以后,人们在菲尔德庄园儿童藏书中发现了一本破旧的M·G·刘易斯的《恐怖故事集》,书的页边注有奇形怪状的儿童素描,那是雪莱涂鸦的恶魔和精灵。成年后,他也常在笔记本边上标注此类魔怪。
一片阴森的荒野,一座迷雾中的城堡,那是雪莱梦魇中的菲尔德庄园。房屋后面是马厩,马夫假装与他玩牌:“想让我出王牌吗,比希少爷?”仆人们都喜欢这位小少爷,他仿佛是个部落酋长,在庄园横行无忌,满脑子“恶作剧”。要命的是,他的“奇思妙想”驱使他去行动。有次他执着于庄园顶层藏着幽灵,手持长棍,反复敲打天花板,把家里搅得一片狼藉,为此受到训诫。
雪莱的祖父老比希目光冷峻、意志坚定,这个我行我素的人,对社会礼仪嗤之以鼻。在积累财富和攀附权势的人生道路上,老比希才智过人,经由两度均以私奔为序曲的婚姻,他聚敛家财,赢得声望,成为苏塞克斯郡最富有的乡绅,且被册封为从男爵。雪莱从祖父身上遗传了难以自控的暴烈脾气,还继承了携少女私奔结婚的家族传统。

雪莱的父亲蒂莫西是个温和的辉格党议员,每次回家就坐在他的书房里,那里墙上挂着基督受难像与描绘维苏威火山喷发的意大利版画。蒂莫西个子高挑,衣着考究,每天都去给老比希请安,老比希则对他骂骂咧咧。老比希的沙发后面塞满了钞票,蒂莫西很怕他。11岁的雪莱敏锐地抓住了父亲与祖父间情感关系的本质,不无影射地写了首狡猾的打油诗——“有人但求能生活,/有人却在企盼着/某个老家伙趁早让路腾开道……我可不能假装我知晓。”
雪莱自幼聪慧,6岁时每天早上胳膊下夹着一包书前往牧师家里学习基础拉丁语和希腊语。蒂莫西想让他默记拉丁语诗歌段落,母亲伊丽莎白则爱让他背诵托马斯·格雷《悼金鱼缸里溺死的爱猫》中故作忧郁的戏谑诗句。全家人吃完茶点,雪莱会在客厅背诵诗歌,让妹妹们惊讶的是,他不仅能记住这么多词,还能通过表情和挥舞手臂传达词意。
雪莱会给妹妹们讲故事,取材自他在花园及家中老房里的探险。他常讲述庄园外沃纳姆湖里的巨龟,或林中已有300岁的大蛇,吓得她们瑟瑟发抖。他沉迷于月亮和烛光,火焰常被纳入他的“仪式”。他带领四个妹妹,穿着奇装异服,扮演精灵或魔鬼,把装有易燃液体的火炉带到后厨,这项危险游戏很快被大人禁止。为了报复,雪莱甚至扬言要在胖管家身上点一把火!
10岁时,雪莱离开菲尔德庄园和对他崇拜不已的妹妹们,进入西翁学院。同校比他大4岁的表兄汤姆·梅德温回忆,这里对雪莱而言简直是地狱。学院男生全是伦敦商人子弟,雪莱刚入校,他们发现这个“乡下男孩”不知道陀螺、弹珠或板球,于是不停地嘲笑他。这个要和他比拳击,那个要和他赛跑,这些方面雪莱都是新手,换来的又是讥讽。
雪莱总受人欺凌,但也极具抗争性,在学校以狂暴出名。他那双迷人的蓝眼睛,安宁时闪着梦幻般的柔情,一旦被激怒,就会射出一道异乎寻常、几近野蛮的光芒,平时温柔的嗓音也一反常态变得刺耳,令人不寒而栗。同学们发现,他打起架来像个女孩似的张开双手狂挥乱打,情急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会随手抄起一样东西,甚至举起身边任何一个小男孩,扔向惹恼他的人。
“当他听到肆意妄为的不公、压迫或残酷行为时,脸上会显出强烈憎恶和怒不可遏的神情。”这是梅德温对表弟行为异常的解释。终其一生,雪莱都憎恶暴力,也憎恨暴力导致的各种“暴政”,但他自己性格中却含有异于常人的暴力,这也是他难以接受的自身特点。
在西翁学院这两年,雪莱初次意识到,社会作为整体,某种意义上是一股充满敌意的力量,需要与之斗争。除了暴怒,他还找到其他武器。在学校附近一家书店里,他发现大量密涅瓦出版社的哥特恐怖小说和浪漫传奇,这些蓝皮书每本只卖6便士,它们为他创造了另一个秘密世界,那里充斥着“幽灵出没的城堡、盗匪、凶手和其他冷酷无情的角色”。雪莱后来的密友皮科克表示,雪莱从未离开这片魔鬼出没的世界,那里只容他一人独游,布满各种梦魇。
雪莱每天都去操场南墙踱步,动作怪异迅猛,独自沉湎于各种模糊、不成形的思想中。同校的约翰·雷尼回忆,雪莱是最引人注目的学生。“他在那么小的年龄就显出特异的诗歌天赋,他脾气狂暴,极易冲动,还有各种怪癖……他的想象力总是徜徉在浪漫离奇的事物上,如灵魂、仙女、战斗、火山等,时不时让同学大吃一惊,用火药炸开操场围栏,或在课堂上把桌面炸翻。”
在西翁学院,只有讲师亚当·沃克触到这个叛逆男孩的内心世界。这位古怪的“疯狂博士”是位发明家和天文学家,他帮雪莱弄到一台日光显微镜,后来的多次旅行中,雪莱都带着这台珍贵的“哲学”设备。雪莱对科学的态度并不“科学”,充满想象和思辨,化学、电学和天文学与炼金术、火焰崇拜和心理研究混杂。后来在牛津求学时,同学霍格曾将雪莱称为“实验室里的化学家,书斋里的炼金术士和山洞中的巫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