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眼跑街”叶健强:一个老广横跨50年的街头摄影

作者: 倪瑜遥 欧阳诗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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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健强在他高速路桥下的博物馆。图/本刊记者 大食

镜头里记下一座城市在半个世纪中的变迁,“鬼眼”者,目光敏锐,于市井捕捉他人未见之瞬间;“跑街”,则开摩托、背相机穿梭于广州的大街小巷,拍下其间的人生百态。

一张照片在报纸上登出,公交车上就有女仔讲:“叶健强今日的照片好得意哟!”(粤语“得意”是“有趣”、“可爱”的意思)同为获得中国摄影金像奖的摄影师,比起捕获大时代巨流的其他获奖者,叶健强的镜头里尽是市井小人物,将“揾食”(谋生)的辛苦和尴尬草草包裹进戏谑里。又有老广的生活智慧,享受“本事有限”,安居广州一隅,“青藏高原好看,戈壁大漠好看,但这些关我咩(什么)事呢?”

他埋身于广州的大街小巷,小市民的诙谐冲淡了沉重的历史感。摄影评论集《惊鸿照影》称他营造的是“市民快餐”,本真、散乱、随意,甚至不乏粗俗,如他近日摄影展之名,“真广州,真好嘢!”

一瞬50年

叶健强眉眼浓烈,两道浓眉架起一双细眼的眉骨,这双眼总隐于相机取景器后。半个世纪里,这双眼随他经暴晒、遇台风,随他走西关、访小北,又至十三行、粤海关,看那广州塔“小蛮腰”,眼一眯,“咔嚓”,相机凝住城市一瞬。

2022年是叶健强“跑街”的第50个年头,明年他将迈入70岁。半个世纪里,叶健强在广州跑街摄影,用镜头记录下城市巨变。改革开放,高楼立起,城市地标从十三行到粤海关、南方大厦,再到现在的“小蛮腰”,他从“叶仔”变成“叶sir”和“叶老师”,手中的设备也从海鸥双镜头胶片机变成配着不同镜头的数码单反,现在有时还用上无人机。

对这座城市有读报习惯的人们来说,他为人熟知的身份是《羊城晚报》的高级摄影记者,其专栏“叶健强跑街”常供市内街坊在茶余饭后倾偈(聊天)谈笑:商场里笨拙、专注地给婴儿喂奶的“奶爸”,买完菜聚在花花绿绿的电子屏下炒股的“师奶”……市民们从照片中窥得各自生活,又被摄影师的诙谐一瞬打动。

雕塑家潘鹤称叶为“鬼眼跑街”。“鬼眼”者,目光敏锐,于市井中捕捉别人看不到的瞬间;“跑街”,则是背着相机穿梭于广州的大街小巷,拍下其间的人生百态。“跑”,不强调速度。相反,他缓缓行、慢慢看,可为一个“巧了”的镜头等几个钟头,甚至一两个月。他去海珠区后乐街拍民居的天窗,在屋外多次徘徊。街坊见他探头探脑,好似小偷,相互提醒锁紧木门。他心有委屈,又继续等,求助相熟的街道领导,才得到那一张阳光从屋顶漏下的照片。

2013年,摄影记者叶健强从《羊城晚报》退休。如今人人可凭一部手机扫街拍照,再覆一层亮丽或复古的滤镜,发布到社交平台,照片下窜出一串点赞小红心,这也是人们捕捉的生活一瞬。而叶健强的摄影中难以被不断更新进步的技术替换的,恰是时间。

1981年,广州沙面,白鹅潭畔,在建筑工地的起重机下,人们推着自行车挤上码头。两年后,中国第一家中外合作的五星级宾馆白天鹅宾馆在此建成,渔船依然密密匝匝地泊在对岸。白鹅潭上,曾有芳村水上塘鱼批发市场,番禺、顺德等水乡的渔船满载鱼获、香蕉,沿着珠江那渔船密集的水道汇集于此。篷子船一只挨一只,泊在码头边,塘鱼、蔬果摆在船头,供人挑选。如今渔船和鱼市早已消失,只留下整洁的珠江水面。叶健强用镜头拍下了这些在城市变迁中消失的、历史大叙事之外的市井生活。

退休九年,跑街者叶健强依旧忙碌。在广州,他活跃于各类文化场所,在个人公众号上延续自己的报纸专栏,2010年在广州海珠区小洲村开工作室,2019年又将工作室改成私人博物馆,自称“真系过瘾”。2022年7月下旬,他在广州图书馆举办了名为《真广州,真好嘢》的摄影展,展览期间都驻扎在现场。我见到他的那天早上,他正在投入地为观众讲解自己的作品,从几天前的台风,到上世纪80年代在海珠广场拍拖的情侣,人潮也随他跳跃的步伐而摆动。他1米7不到的个子,精力旺盛。

又至下午,《凤凰卫视》的节目制作团队来访,他已将黑白格子衬衫换成亮丽的橙色,戴着黑色皮礼帽,衣襟别上麦克风,在摄像机面前满面笑容,又将广州“古仔”(故事)讲一遍,热情不减一分。

到晚上,他向微信朋友们再次分享摄影展的报道链接及他个人公众号小文。他的公众号头像是他在雨中跑街的照片,摄于1993年。那时他40岁,立在马路中间,衣服湿透,积水漫过大腿,正后方是一辆39路公交车。相机举过胸前,左手握住镜头,右手停留在快门上,浓眉,神情严肃。30年后,叶健强的眉眼依然浓烈。

高楼矮街,平行广州

珠江水穿过广州城。在上世纪70年代,江上红星轮的马达轰鸣,颠簸而吵闹。如果想让旅途舒服些,可去坐花尾渡,也就是“拍拖船”。电动小船拖住后面的驳船,火轮在前面响,客舱里丝毫不觉。

在这座南方老城,水运一度是交通首选,人们从东山湖附近的大沙头码头上船,往西可去肇庆,最远行16个钟头到梧州,往东去东莞,南下则到新会和台山。小孩若想到珠江里游水,不仅要躲父母,还要提防附近巡逻的水警。

衔接荔湾区与海珠区的人民桥在1967年通车,站在桥上可看见路边的木棉花,热烈地红成一片。岸上一排欧式建筑,粤海关大楼被人称作大钟楼。上世纪80年代以前,每到整点,粤海关钟声都会响起。在叶健强的记忆里,在冬天时,北风能将大楼响声送到江对岸的海珠。

南方大厦在1954年的国庆整修一新,成为新潮的百货中心。搭电梯上顶楼,可看尽羊城。往西是曾为租界的沙面,方方正正一片洋楼,绿树点缀其间;东边近处是新华酒店、新亚酒店,远处的爱群大厦如同泊在江边的巨轮——这幢大厦是市内最早一批豪华酒店之一,在1937至1967年是“广州第一高楼”。

这些已被城市翻篇的场景,后来都保留在了叶健强的镜头里。他的摄影生涯始于1972年。那年他18岁,刚到广州新闻图片社工作。前辈邀他一同出街拍照,于是他背上单位里用旧的海鸥相机,戴上“记者”鱼尾签,在海珠桥上拍下珠江上巨幅的领袖画像,以及其后的万人游泳方阵。

从1970年代至今,他记录下城市越来越气派的骨骼:江流开阔,高楼生长。1976年,环市路上的白云宾馆拔地而起,接着是花园酒店、广东国际大厦。广州迅猛地生长,马路越来越宽,楼房把空地填得满满当当,一直蔓延到远处的白云山。

人人爱高楼,高楼落成是要登报纸的大事,高楼开业时慕名而来的市民们总会拥堵住入口。不过,一度给人新奇与希望的高楼与叶健强并无更深的联系。像大多数本地市民,去酒店吃西餐、饮早茶是难得的阔绰而非常态。小时候,叶健强全家偶尔去一次爱群大厦的旋转餐厅,“食牛扒、饮咖啡系(是)好奢侈嘅嘢(的事)。”白云宾馆在1983年之前都不允许普通市民进入,“到依家(现在)去饮茶都(依然)好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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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广州滨江西路,珠江上曾经的“花尾渡”,已于上世纪80年代消失。图/叶健强

叶健强觉得自己属于高楼遮蔽下的横街斜巷。生于珠江边上的北京南路,他自小行街市、叹早茶、看粤剧。儿时住西关民居,落雨天水浸麻石街,天晴时阳光洒在满洲窗的彩色玻璃上,孩子踩着趟栊爬上爬下。家里孩子多,七口人住在十平米的公屋里。上搭阁楼,下铺地铺。生活不算富裕,在屈就和精打细算中寻些安稳。几户人家共用厨房和冲凉房,“街坊熟口熟面,邻里之间心知肚明。”他生活讲求实用、热心而直率。

镜头里多是他熟悉的场景,家里没有自来水,小孩把钛煲当盆,在公共水龙头下冲凉。1980年代街边出了第一批个体户,“容记”小食店里坐满刚放学的小学生,洋装从香港传进来。穿工装戴袖套的顾客走进西关的服装店,老板娘为她量身定制。老板创业失败,在自家门口卖葱揾食,一蚊(元)一份,街坊都来帮衬他。半天下来手里攒了厚厚一沓一元钱,镜头里留下老板带着皱纹的笑容。

“哪里是在拍别人,分明是在拍自己。”叶健强看似总在镜头外,实则一直在自己的镜头里。

西关跑出周星驰

叶健强跑街,最常骑的是摩托,幸福250或者五羊本田牌。他挎着相机、戴着头盔游走街头,一面骑车,一面张望着搜寻有料的画面。遇窄巷,他则停车走进去细看。1995年,他在海珠桥见到一位骑自行车的女士,将长发辫塞进裤兜。他冒着被当作“麻甩佬”(喜欢挑逗、调戏女生的男人)的风险一路追到江南大道西,在女士后方拍下那张他后来津津乐道的《长辫入袋》。

第二天,照片见报,长辫主人公打来电话。他以为冒犯了对方,不想女士笑称自己成了名人,找他多要几份报纸留作纪念。叶健强后来与长辫女士成了好友,每次展览都请已经剪短发的她带上将近两米的发辫到现场展示。有读者在公众号里留言说叶健强先后跑坏了七辆摩托车。他说不止,两三年坏一辆,具体换了多少已经记不清。

走街串巷多年,叶健强心里有一幅跑街地图。人民路纵贯南北,中山路连接东西,都折射出城市的不同切面。人民南路曾经叫太平南,邻近的十三行在一百多年里是唯一的通商口岸。商业氛围沿路漫开,饮食、医药、服装、玩具……纷繁的零售业在周围街道生根发芽。1987年,中国第一条高架桥在此建成,庆祝典礼上人头攒动,挤满人字形的天桥。此后高架桥上汽车畅通无阻,高架桥下的人民南路却变得昏暗逼仄,加上后来电商冲击,人气难在。如今再来这里,晚上七八点钟的光景,一排排服装档都变了仓库,早早关门。路边堆着网购的包裹,货车一拉,发往全国各地。

人民路的北端直抵广州火车站。1980年代有俗语:“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 人们脱离了土地的束缚,扛着笨重的行囊从全国各地踏上火车,在颠簸中抵达南方的热土。接踵摩肩的情形通常在每年春运达到巅峰。1991年春节刚过,广州火车站广场的女厕被挤到“爆棚”,狭窄的过道里人头攒动。只有少数幸运儿能挤上楼梯,忙不迭地跑向厕所的入口。

从东山口到西门口,中山路连着东山和西关。中山一路、二路边是红砖洋房,清水墙、柚木窗,廊柱撑起高挑的门廊,榕树的根狠扎进墙内,树冠探出庭院,在安静的街道上投下阴凉。走中山五路、六路行到人民公园,街坊下棋打牌,酣战一下午。再往西走到西门口,从中山七路开始就是西关。西关者,地图上划出龙津路、人民路、荔枝湾,但实际上代表了更广泛的广州平民生活方式。叶健强的公众号里,中山路的跑街照片是少有的“10万+”。

“人还是爱看和自己相关的东西。即使你不住中山路,你的叔叔婶婶、表哥表姐总有一个在。”他咧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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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广州海珠广场,打输扑克就“夹耳仔”,阿叔牌臭,屡败屡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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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广州西华路,“容记”小食店是广州第一批个体户,以物美价廉的“学生餐”闻名
“鬼眼跑街”叶健强:一个老广横跨50年的街头摄影4
1993年,广州下九路,妇幼商店里,太太去逛街,丈夫当“奶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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