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豹记:遇见昂赛生灵的守护者
作者: 邓郁 崔畅“在国内,拍野生动物是件艰巨的事情,首先它们怕人。而且许多国家公园的核心区域不对外开放。我去过高黎贡山,那边的长臂猿,我只能远远听到声音。昂赛就不同,没想到第三次来,我就拍到了雪豹。这边野生动物密度高,能看到旗舰物种(地区生态维护的代表物种),生态系统也保护得非常好。”资深生态摄影师和旅行作家阿兹猫(化名)告诉我们。
昂赛乡位于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东南部,属于三江源国家公园澜沧江源园区,是雪豹最重要的栖息地之一。得益于由当地政府和公益组织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以下简称“山水”)、本地扶贫合作社共同发起的“大猫谷”自然体验项目,开办几年来陆续接待了四百多名中外游客。
“这里可能是全世界看雪豹最好的地方,这不代表你就一定能够看到雪豹,但只要你来到野外,就一定能有所收获。”多次给昂赛向导做科学培训的鸟类专家Terry Townshend介绍。“你可以看到各种鸟类、岩羊、白唇鹿还有一些食肉动物,比如说狼。大可不必只把注意力放在雪豹一个物种上,好好享受这里的环境与各种生物,独特的历史人文风情。如果你对拍摄星空感兴趣,昂赛夜晚的银河也相当壮观。”
目前,自然体验也是外来游客可以在园区内旅行和活动的唯一合法路径:花上一笔费用,有专人引路,不保证百分百能看到旗舰物种,但有很大几率可以实现。前提是,你无法挑选住宿点和向导,也不能更改,还得严格遵守当地的各种规定。
为何要做如此“开盲盒”般的设计?这种“生态旅游”的消费、对动物的打量与接触,和自然保护的宗旨之间有冲突吗?它会给昂赛和三江源带来怎样的变化,牧民和游客双方的体验和感受又如何?未来会是怎样的走向?
我们以体验者和观察记录者的双重身份,在一周的时间里深入昂赛,发现“大猫谷”项目的意义绝不止于野生摄影,它更在意激发起社区的自主管理和原住民的保护意识,客观上也改变了牧民的生活面貌和他们的精神状态,在当地人和大自然以及外界之间建立起了深广的连接。这种多层次的野生动物保护模式,及其激起的争议和暴露的问题,都值得我们去探究。
执着与达观
浓密的毛发和温柔的目光,身姿矫健,几与身体等长的尾巴是它的特别标志;能捕杀三倍于自身体重的牦牛、野驴,以及岩羊和旱獭鼠兔,处在高原雪域的食物链顶端,是名副其实的顶尖捕食者。除了交配期,基本独来独往,雪豹因此被冠以“雪山之王”的美称。
据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2016年统计,全球的野生雪豹大约有7446-7996只,其中有超过一半的雪豹生活在中国,三江源是其中重要区域。2015年,三江源被列入首批试点国家公园。电影《我们诞生在中国》中,打动万千观众的雪豹,取景地正是此处。
尽管从四面八方进入玉树州、杂多县,再来到海拔四千多米的昂赛,要历经种种辗转奔波,气喘、头疼的高原反应也无法幸免,但依然挡不住那些“好豹者”的脚步。
“雪豹生活在雪线以上,那么艰苦,它本身又很壮观美丽,还很神秘。实在太喜欢了!”曾在外企工作多年的徐磊酷爱野生动物。她和丈夫一起去过可可西里看藏羚羊、藏野驴,到秦岭看朱鹮,去过不丹计划看黑颈鹤(因路况太险而折返)。此前他们还去过西宁青藏高原野生动物园——全国唯一可以看到兔狲和能看到较多雪豹的动物园。“我在‘西野’的两天,三个馆来回穿梭,全给了雪豹。最后也没看够。”
另外几个体验者中,阿兹猫是职业摄影师和旅行作家,这些年专注生态领域的拍摄,已经走遍了全球八十多个国家,光极地就去过二十多次。来自福建的小林小黄夫妇,丈夫小黄喜欢拍动物,妻子小林爱旅拍,“你知道四川雷波县的大断崖吗?是一个几乎垂直的、一千多米高的大悬崖,好像地球边缘。看到云雾在你眼前流动翻滚,真的是‘此景只应天上有’……”小林点开自己拍的雷波视频给我们看,眉飞色舞。

“如果能看到它,这趟就值了!”在向导桑周家的房间墙上看到雪豹的照片,小黄眼里掩不住的馋。
看雪豹,并不见得晴天最好:七八月的白天户外温度太高,雪豹多半都窝着睡觉,看不着,也就清晨和黄昏有机会看到。微微的阴天倒是不错。不过遇到小林夫妇的2022年7月29日那天,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上午。这让刚刚抵达昂赛的小黄有点沮丧。
那之前,在玉树赛马节上玩得起劲的徐磊也打听了一番,听到的说法大相径庭。“我们入住酒店的老板就是杂多人,他说他前两天还看到雪豹了,就在路边10米不到。这给了我很大信心。可也有人说,这个季节百分百看不到雪豹,他们从没有在夏天看到过。我们也不知道哪个说法更靠谱呵。”
此行遇到的游客里,对能否看到雪豹最无“执念”的,要数独自来昂赛的楠楠。她曾经去斯里兰卡国家公园和马来西亚的山打根看野生动物,主要为了亲子团活动踩点。“那里的行程都是确定好的,离动物也比较近。我们带亲子团前都要先去踩点,尽可能确定行程中每个问题都不能出错。以确保参与者有个比较好的体验。”而这回,刚刚换工作的楠楠只想利用假期,不带任何目的地好好放空一下——她甚至连望远镜和长焦相机也没带,完全轻装上阵。
昂赛有三个行政村:热情村距离乡政府最近,年都村和巴艾涌丹霞地质景区(又称“昂赛大峡谷”)比较近,最远的则是苏绕村。我和摄影师大食住在热情村五社的桑周家。没料到,这附近的山沟正是雪豹出没频繁之地。
7月29日,从桑周家开车不过几分钟,蒙蒙雨中,他瞥见山顶上密密麻麻的黑点。
“全是岩羊!这可是今年头一次见,得有一百多头了。”岩羊是雪豹最主要的食物。它们的聚集,也往往预示着附近“豹视眈眈”。
“我要有雪豹微信就好了,和它联系下,那就可以破云塔家纪录了。”桑周边开车边跟我们打趣。“云塔的纪录”,指的是年都村的老向导云塔曾经带着两位上海游客,一次行程里看到了雪豹、金钱豹和马麝等多种动物——数量稀少的金钱豹可比雪豹更难“收获”。因为那次成果甚丰,乡上还给云塔发了奖。
桑周总觉得,29日发现岩羊的地方附近应该有雪豹。“我看到了一只的尾巴!”大家有点懵懂,他却对自己无比确信。只不过,我们所处的地点离山顶至少有两到三公里。大食的相机焦距有限,时机也不凑巧,没有“捕捉”到它。
直到那天夜里10点多,向导们的微信群里惊现一张雪豹趴在地上的照片,虽然模糊,但能辨认出来就是雪豹,它身边还可见鲜红的食物尸体。从发照片的向导头丁尼玛那里,我们知道了照片来自他接待的客人阿兹猫。
我向她表示祝贺,她回以微笑的表情,“不过隔得还是有点远。”
“就在我们看到的地方!”桑周颇有些失之交臂的懊恼——他可是第一个发现它的人。
为了“大猫”的聚会
从照片能确定拍摄时雪豹捕到猎物且刚开始食用,意味着游客和摄影爱好者至少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到两天的时间:一头雪豹吃一头羊或者小牛,常需要两三天。为了看住食物,它应该不会离开捕猎地。
第二天一早,三个村的几家游客都往目的地赶去。无论在当地牧民生活里,还是自然体验过程中,了解到雪豹活动踪迹后立刻分享消息,是一项不成文的惯例。
早上8点多,云开雾散。一路上陆续碰到小林小黄和徐磊夫妇。“去看雪豹吧!”“对哦!”坐在车里的云塔攥紧拳头,手臂往下一沉,露出开心又急切的笑。
“看,那儿有三只秃鹫,没得说了,雪豹肯定还在。”桑周说。秃鹫、胡兀鹫都是爱吃腐食的鸟类,不会放过“豹口分食”的良机。
“在那儿!看到了!”小黄支起他的1600倍摄录一体的大机器。虽然透过长焦,雪豹身体仍不显大,但已清晰看到了它的尊容:一头难辨雌雄的雪豹安详地趴在岩石边的草地上。

在场的人里只有小黄带了三脚架,设备最高端。我们纷纷从他的取景器里观看“大猫”,或者从他的屏幕上翻拍难得的雪豹即时美照。
大家判断,这家伙大概昨天吃了不少,今天得喘口气。楠楠的向导阿桑拿着垫子坐下,云塔为我们倒上热茶。不多久,就着方便面、自热米饭和水果,一群“追豹人”展开了蓝天下的野餐与闲谈。
“你看它,两只前腿耷拉在地上,懒懒的,好悠闲。你们觉得,在它眼里我们是什么,危险吗?”徐磊问。
“不危险,不然它早走了。”阿桑的侄子阿朋回答。
“我们是它的粉丝,它是大网红呵。”小林笑着接茬。
没几分钟,有人在我们坐的草甸身后发现了一只白唇鹿。这种顶着巨大鹿角、形态优雅的动物,也是中国特有。“咔嚓嚓——”镜头又很快地转向它。
清风徐徐中,耳边传来“wiwi”的叫声。“嘿,看那只旱獭!”这个萌萌的小家伙离我们不过几米距离,仿佛也在加入我们的聚会。
“前边雪豹,后头白唇鹿,右边旱獭,哇……”一路紧绷的桑周少有地躺倒在草地,突发感慨,似乎既为这众生同框的美好,又为我们发现雪豹的顺利。
“如果没有这只雪豹,我们这几拨人可能就散在昂赛的各条沟里,互不相识。因为它,咱们这些四面八方来的人聚在一起,把这些永远地留在美好的记忆里,多好。”半个月后,徐磊回忆起来,依然留恋不已。
草地上的临时聚会持续到下午一两点,焦点中的“大猫”还是懒洋洋地在那儿,不怎么动弹。游客们按照各自计划纷纷赶路,包括一直希望能拍到运动画面的小黄。
“你不再多等等?”我问他。
“先不等了。本来看动物这事儿就像赌博一样,荒野上永远有unexpected(不可预料的)状况。下午能有的大动静,就是它跑了吧……”小黄露出少有的爽然一笑。
神山圣水的传说
从热情村去年都村的路上,在连绵青山与澜沧江掩映之中,一幢橙黄色的板房建筑格外显眼,那是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位于昂赛的工作站。
成立十余年来,“山水”一直致力于与当地社区一起保护生物多样性,恢复野生动物的栖息地以及推广公民科学。而想要有效保护,就必须知道有关动物和人类生存的细节与真实需求。
“雪豹虽然是个家域面积可以达到几百平方公里的大型猛兽,但它们需要的其实仅仅是这一大片栖息地中的一些小小斑块而已——就是这些间杂在牧民最好的草场之间的,由崎岖的岩石凸起、悬崖峭壁组成的对家畜利用价值不太高的斑块。了解之后会发现,它们需要的可能并不多,完全是我们给得起的。”在青藏高原从事多年野生动物保护研究的西交利物浦大学助理教授肖凌云表示。
但这份“给”不能只靠外部组织和科研工作者的介入,更要倚仗当地人的理解与支持。
在针对中国雪豹生存具体威胁的一项评级中,气候变化、社区保护动力不足等成为全国评分最高的几大威胁。
2015年,沿着澜沧江的公路刚通不久,“山水”负责人赵翔带领团队做社区访谈和生物多样性调查,几乎深入访谈了大峡谷里的每一户人家。他们与牧民一起布设红外相机,逐步了解雪豹的活动节律,探讨合适的社区保护方式并不断改进……昂赛大峡谷就这样成为了今天的“大猫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