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之美:影像中的野生动物保护
作者: 聂阳欣1993年5月,云南省德钦县白马雪山上的冰雪还未融化,29岁的奚志农又一次进山寻找滇金丝猴。同行的是在白马雪山展开滇金丝猴考察项目的美国博士柯瑞戈,还有两位当地保护区的工作人员肖林和钟泰。肖林对奚志农的印象是“瘦而高,满脸是爬到高海拔处的疲惫和兴奋”。
位于海拔4300米的观测营地被白雪隐没,他们用斧头将木屋里面的冰块劈落,拆下屋顶,晒干屋内的潮气,用木条搭建太阳能板支架给笔记本和摄相机充电。山上没水没电,营地也只是一间用木板搭建的临时住所,有的木头缝隙足有五公分宽,四处漏风,他们又钉上厚厚的塑料布。
大部分时间,奚志农和肖林、钟泰都在野外,穿行在群山沟壑间寻找滇金丝猴的痕迹。直至1992年,人类没有拍到过滇金丝猴清晰的野外照片,为保护滇金丝猴而设立的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培训员工时,用的是川金丝猴的照片。
那个春天,奚志农看着雪慢慢地融化,看着叶子从枯黄变为鹅黄,再从嫩绿长到碧绿,看着杜鹃花从低海拔一路长上来,替代不断后退的白色雪线,却始终没有发现猴子,像前一年冬天来时一样一无所获。
三个月后,肖林通过营地电台告诉奚志农:找到猴子了。奚志农当晚出发,七天后到达营地。他们带上粮食、锅碗、帐篷和睡袋,每个人背着几十公斤重的背包从营地出发,走过高山草甸、流石滩,翻越几座山口,穿过长满百年杉树的原始森林,终于在第六天找到了新鲜的猴粪,猴群正在对面山上的树丛间嬉戏。
在雪山上的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守来遇见滇金丝猴的半小时。
由猴子引发的故事延续至今。2002年,奚志农摄制的《追寻滇金丝猴》在被誉为“绿色奥斯卡”的英国“自然银幕电影节”上获得“TVE奖”,是中国首次在该电影节获奖的野生动物纪录片。这一年,奚志农成立了民间环保组织“野性中国”;自2004年起每年都举行野生动物摄影训练营,传递“影像保护自然”的理念。
为了感谢像肖林和钟泰这样的保护区工作人员的帮助,奚志农在每一期训练营都为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提供免费名额,“如果能让更多的人用保护的眼光和意识去拍摄野生动物,特别是他们工作地的野生动物,这多么有意义。”
在“野性中国”成立的20年间,自然保护区的管理方式也发生了重大的变革,从“关上门”到讨论社区共建、公众参与。影像成为保护区散播出去的信使,传递出鲜为人知的秘境之美,带回世人的关注与向往,连接出一个开放、包容和尊重生命的国度。
自由的瞬间
2022年5月22日,国际生物多样性日,奚志农发起创立的苍山自然影像博物馆在大理正式落成。博物馆是一栋掩映在青葱树木间的三层白色建筑,陈列了野性中国摄影大赛的优秀作品,这是野性中国在成立20周年之际,为庆祝《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在昆明召开而举办的比赛。
哺乳动物组的冠军作品拍摄的是羌塘高原上的藏羚羊,海拔5200米无人区里的雪原和山峰构成水墨画般的意境,两只雄性藏羚羊在平静的对峙中酝酿着一场争夺繁衍权利的斗争。鸟类组的冠军摄于河滩上,两只水雉幼鸟在水草中行走,朝阳下的露珠在镜头的虚焦后成了点点暖黄色的光斑。展出的作品中还拍有各种两栖动物、昆虫、水下动物和植物,呈现了一个常人难得一见的生物世界。
展览的题诗名为《惊艳的对视》:“拍摄野生动物的人/得有羚羊的腿/老鹰的眼/猴子的臂/大象的重托/还有一颗大自然慈悲的心……”意指野生动物摄影的不易。
1839年法国画家路易·达盖尔发明照相机后,动物形象很快出现在摄影作品中,但多为动物标本或人工饲养的动物。早先囿于技术原因,感光材料需要漫长的曝光时间,难以捕捉动态的影像,野生动物的栖息地往往远离人烟,拍摄便跟探险和考察联系在了一起,拍摄者还需具备丰富的野外经验及专业的装备。
直到上世纪80年代,我国很多动物图鉴及影像记录还是采用标本或人工干预的方式完成拍摄。1983年,奚志农在科教片《鸟儿的乐园》摄制组里做摄影助理,摄制组专门请了动物园的技师来负责抓鸟养鸟,拍摄时就用尼龙绳拴住鸟儿的腿放上枝头。他们在中甸县纳帕海拍摄黑颈鹤,摄影师没法拍到近景,便从中甸一中借来标本放在草甸上进行摄制。在中甸行车看到一大群白马鸡,摄制组还来不及拍摄,它们就跑走了,只好找来一只人工饲养的白马鸡带到野外。
“当时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拍摄,但本能地不喜欢这些方式。”奚志农觉得鸟儿应该是更自由的,摄影是将鸟最富有灵性的瞬间固定下来,于是他开始学习摄影。
1990年,奚志农在《动物世界》栏目做临时工摄影师,在昆明动物所拍懒猴时遇到当时的研究员龙勇诚,他问奚志农:你怎么不拍滇金丝猴?两年后,龙勇诚邀请奚志农加入白马雪山滇金丝猴考察项目。
滇金丝猴是一个生活在滇西北广袤森林中的神秘物种,最早的文字记录来自在滇西北寻找新的动植物物种的法国传教士。1871年他们发现了这个物种,将其标本运回法国正式命名,此后近一百年里,再没有任何关于滇金丝猴的记载。
1962年,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的兽类学家在德钦县发现八张滇金丝猴的皮毛,中国动物学界才震惊地发现,原来这一物种还存活着。1979年,昆明动物所再一次在白马雪山上看见了活的滇金丝猴,促成了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建立。
直到1992年6月龙勇诚拍到世界上第一张滇金丝猴的野生照片、1993年9月奚志农首次拍摄到野生状态下滇金丝猴的生活场景。拍摄时,他们也没想到,这些影像记录会在后来挽救滇金丝猴的命运。
影像的力量
1995年,德钦县政府为了缓解财政困难,决定开采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里的施坝林区。砍伐树木在德钦已成为开发的惯例,肖林在自传中写道:“1990年代之前的德钦发展史,就是一部砍伐史。”人们在茂密的原始森林里开辟出一条条运送木材的道路,后来渐渐都成了省道和国道。



但施坝林区是考察组观测到的滇金丝猴重要的栖息地,约有两百只猴子在此生活,并且周围的原始森林都已被砍伐,一旦施坝林区消失,滇金丝猴将无处可逃。
考察组的成员们心急如焚,奚志农劝阻地方部门,对方答复:“我们工资都发不出了,谁想制止,谁给钱。”无计可施之下,奚志农的朋友尝试着给《环球绿色行》的作者唐锡阳写信求助。唐锡阳自1980年主编《大自然》杂志起,考察了国内外许多自然保护区,他将见闻写出,希望激起更多人对自然的爱惜和忧虑。
在唐锡阳的帮助下,奚志农给《环球绿色行》的另一位读者、时任国务委员兼国务院环境保护委员会主任宋健写了一封呼吁保护滇金丝猴、停止砍伐森林的信,信中道:“看看这些可爱的动物,这是自然历史的伟大创造,是大自然的精华和骄傲,其生态意义和人类的诞生与存在是共同的。难道我们容许它们灭绝在我们的手里吗?”随信寄出的,是滇金丝猴和它们栖息环境的照片。
宋健很快对这封信作出批示,并将之转交到原国家林业部,要求专门调查,并依法施加影响。专项调查组于1996年1月和4月两次抵达德钦,阻止了砍伐计划。唐锡阳邀请奚志农前往北京给大学生做演讲,介绍滇金丝猴。随后,“大学生绿色营”的几十个学生于1996年7月前往白马雪山做环境调查,成为中国民间环境保护运动的一个大事件。
这是奚志农第一次感受到影像的力量。一年后,他在拍摄藏羚羊的过程中,再次用影像发起了保护活动。
藏羚羊绒织物价格昂贵,盗猎分子为获取绒毛大规模猎杀藏羚羊,1997年可可西里的藏羚羊数量已不足两万只。1997年12月,奚志农作为《东方时空》记者前往青海报道“野牦牛队”的反偷猎事迹,在平均海拔4500米的可可西里,“我们看到的藏羚羊加起来不到200只,而且大部分都是‘惊车之羊’,往往在十公里以外就开始四散奔逃。”在格尔木,奚志农拍摄到了“野牦牛队”从盗猎者处缴获的堆成小山的藏羚羊皮。“透过取景器,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藏羚羊那至死还圆瞪着的眼睛、角上的弹洞,和滴血的头颅……”
返程后,奚志农立即带着藏羚羊照片去大学演讲,接受媒体采访,讲述藏羚羊的危急情况。传播最为广泛的一张照片是1998年他随科考队到新疆阿尔金山考察时所拍摄的。照片中,11颗藏羚羊的头颅堆放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有的毛皮还很新鲜,有的已腐化成头骨。照片揭开了血腥的野生动物交易链条,引起了有关部门和民间自然保护组织的关注。
“看见”自然
中国是世界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国家之一。在2003年底,我国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有226处(如今有474处),其中栖息了几百种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而公众对它们却了解甚少。中国的野生动物摄影起步晚,专业的拍摄者少,许多中国特有的、濒危的物种都很少有完整的生态影像记录。
2004年,奚志农接了一则广告,得到了他前30岁中最大的一笔钱,而数码相机逐渐大众化,进入普通家庭。奚志农用部分钱换了相机,决定办一个野生动物摄影训练营,邀请保护区的工作人员参加,“前面那么多年,如果没有保护区的一线人员,没有做科研的人,没有当地乡民,我能做的非常有限,我不识路,也不知道动物在哪儿。”并且,保护区工作人员每日在辖区巡查,他们比旁人更了解自己辖区内野生动物的特性,有更多机会拍摄到它们。
第一届训练营在北戴河举办,当时在云南省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的艾怀森得知消息,派出两名一线工作者参与训练营的课程,之后又邀请奚志农来高黎贡山,后来这里成为野性中国摄影训练营举办次数最多的地方。


艾怀森喜欢摄影,他自1997年拿起相机,为自己写的文章拍摄配图。在野性中国训练营,他发现原来拍摄野生动植物有专门的技巧,如何布光、如何运镜都有讲究。例如,树蛙的瞳孔特别漂亮,但直接拍不好看,要在按下快门的瞬间让闪光灯对着树蛙,眼睛一下就灵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