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不神秘
作者: 杨楠采访初始,谢斌递来一杯“600号咖啡”,这也算上海的网红咖啡了,出自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食堂。谢斌是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党委书记、副院长。上海精卫总院地处宛平南路600号,以“宛平南路”或者“600号”的简称出现在上海市民的日常对话中。过去几年里,院方在科普上的努力与当代青年亚文化碰撞,使“600号”成为了“网红”。
谢斌不仅是精神卫生专家,也是中国精神卫生立法的重要推动者、世界卫生组织精神卫生政策与立法顾问。在2022年春的上海,他是最常出现在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上给予市民心理疏导建议的专家。
“600号”医生入驻B站,开设公益性心理咨询服务,还设立600画廊:展出画作均由重度精神障碍患者完成,绘画是他们的康复治疗方式之一。另一边,年轻人争相购买“600号月饼”、“600号奶茶”,还自制了“宛平南路600号出院留念”的衣服、帽子和帆布袋。
“这是好事啊,”谢斌说,“这两年对于到‘600号’咨询、就诊甚至住院这件事,很多人的心理负担都少了很多,尤其是青少年和儿童。家长还会有些顾虑,小孩一点都没有。还有一些中年人原来是偷偷摸摸来看病的,现在完全没有这种心理负担。这是非常大的进步。”
谢斌告诉《南方人物周刊》,过去三年里上海精卫越来越“火”,心理咨询接诊量越来越多,这与疫情有关,也与上海精卫传递亲切形象、去除精神卫生污名化的努力有关。这里是全国最大的精神卫生机构,也是为数不多同时设有心理咨询、心理治疗和精神专科三个门诊的三甲医院,能够根据就诊者的具体病情实现双向转诊。在“600号”门口,大幅蓝色指示牌写着:5号楼,心理咨询楼。
“很多人在这几年里觉得自己心理有波动,也认识到这些需要专业人士来解决。”谢斌说,“还是要积极就诊。尽量不要去拖,拖延不起的。”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黄悦勤负责的“中国精神卫生调查”在2019年公布的结果显示,我国成人任何一种精神障碍(不含老年期痴呆)终生患病率为16.57%,其中抑郁障碍终生患病率为6.8%。由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显示,2020年中国城市居民的抑郁高风险检出率为14%,农村居民为16.5%,
据世界卫生组织在2022年3月发布的科学简报,新冠疫情导致全球抑郁发病率提高了28%,压抑的生活成了诱发抑郁症最主要的元凶。世卫组织建议,每千人拥有一个心理咨询师是健康社会的平衡点,按此估算,中国需要140万心理咨询师。
由于缺少统一监管,中国目前能够提供专业服务的心理咨询师数量暂未可知,业内估算的人数普遍在5至10万之间。2018年的数据是,我国的心理治疗师仅一万名,约0.72名/10万人。黄悦勤的调查显示,由于多数抑郁障碍患者未到专业机构寻求帮助,仅有0.5%的患者得到充分治疗。而在抑郁障碍各亚型(抑郁症、心境恶劣障碍、未特定型抑郁障碍)患者中,抑郁症患者寻求精神心理专科治疗的比例最高,但仅为4.7%。
在心理咨询需求大、心理师少的情况下,另一个问题是服务质量亟待提高。部分精神卫生专科医疗机构和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没有全职心理卫生服务人员,大多由医院内的医生或护士兼职担任心理咨询、治疗等工作。“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卫生管理部门不允许非医学背景人员进入医疗机构工作;或是因为医疗机构内心理健康服务收费较低,较少精神科医生或心理治疗师愿意全职担任此项工作。”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医师王琰曾在调研中分析。
而如果患者寻找私人诊所,因为缺乏足够监管,所获得的服务参差不齐。学者张俪围绕昆明市的心理咨询做了十年田野调查,她指出:“获得开办私人诊所的顾问证书不需要太多培训。许多治疗师毫无准备,缺乏知识和技能来帮助困境中的客户。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私人咨询这种职业的声誉受到了损害。大多数需要帮助的人更喜欢参加由知名、受人尊敬的‘大师’领导的团体咨询培训会。”
谢斌在采访中反复强调心理治疗的专业性:在一个规范的行业里,应当各家都有所长,由服务对象选择适合自己的。相较于讨论中西文化概念中的心理疾病是否需要应对不同的治疗方式,谢斌认为我国心理咨询和治疗仍处于流派多、理论多的粗放发展阶段,还没有进入这么精细的运转中。
在对心理咨询服务的质和量的要求都越来越高的背景下,近年来心理健康服务发展迅猛。各级政府接连出台一系列利好政策,或是加强心理健康服务建设,或是将心理治疗纳入医保。
2018年,国家卫健委、教育部、财政部等十部委联合印发了《全国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试点工作方案》,目标是在试点地区逐步建立起健全的社会心理服务体系,要求100%精神专科医院设立心理门诊,40%二级以上综合医院开设心理门诊。培育发展一批社会心理服务专业机构,为大众提供专业化、规范化的心理健康服务。2021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提出“构建强大公共卫生体系要完善心理健康和精神卫生服务体系”,国家卫健委设立了国家心理健康和精神卫生防治中心,各机构发布了多项关于精神卫生的调查研究。
目前,全国存续的心理咨询机构累计超过十万家。疫情前,每年心理咨询机构平均增速在40%以上,其中广东省、江苏省的心理咨询机构数量破万。

专业技术能够解决专业范围的问题,但解决不了专业之外的问题。张俪指出,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在中国城市的迅速传播的原因之一,是其被认为提供了解决社会和个人问题的潜在答案,兼具科学与神奇效果“双重光环”,被认为是能解决当今中国个人、家庭和组织面临的一系列难题的方法。
《南方人物周刊》与谢斌聊到这一观点,并提及当下的“空心病”和时代情绪同样困扰着一些心理咨询从业者,谢斌回答:“心理医生还是要把自己放在一个专业位置上,不要过高评价自己的能力。疾病之外的,我认为哲学问题还是归哲学解决,社会问题归社会解决。”
以下是《南方人物周刊》对谢斌的专访:
人:人物周刊 谢:谢斌
行业应规范,让公众“用脚投票”
人:这几年心理咨询相关的文化产品非常热门,包括书、影视、播客、自媒体等等。你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谢:我觉得心理类文化产品的畅销或影响巨大,不是这几年才有的。1980年代我读大学时,很多同学就去书店买弗洛伊德、荣格等人的著作。我本科是医学系,因为看了很多弗洛伊德的书,就想研究心理。但我们医学生无法读心理学研究生,我就跑到和心理学关系最密切的精神科了。后来我问过很多朋友、同事,他们也是受心理学书籍影响来精神科的。
一开始看弗洛伊德是好奇,后面了解多了,就觉得是很有意思的领域,能了解人的心理、潜意识这些。我们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读弗洛伊德也是想了解自己,一边看书一边分析自己的梦反映了什么潜意识,或者对照自己是什么性格。
我觉得不管是哪个年代的人,对神秘的东西都可能充满好奇。人对自己越不了解,越想要去明白,算命不是这么多年都非常有市场么。
人:与日益增长的心理咨询需求伴生的一个问题就是,对心理咨询行业和专业人员的持续管理,仍然缺少政策引导和行业监管。服务水平良莠不齐,服务质量没有保障,专业上的继续教育和督导也难成体系。你对此有什么建议?
谢:在我国,任何一个行业能够站住脚,首先要有一个行政主管部门。美国是通过行业协会去约束和自律,我们的特点就是需要有政府部门管理。
但现在我们的心理咨询行业,主管部门没有明确。原来人社部门只管培训和发证,不是行业主管部门,不管执业;开心理咨询诊所作为一种市场行为,市场监管局是要管的,但他们只能管你的工商手续或者是收费规范等行为,比如价格欺诈他们可以罚款,但对服务的专业性、服务质量没法管。卫健委听起来是最合适的主管部门,但现行法律里没有明确由卫生行政部门来主管。《健康中国行动》等政策文件虽然将其归入了健康领域,也并未明确纳入卫生部门的职责。
一旦主管部门明确下来,首先要做的就是对行业制定服务规范、技术标准和监督评估标准等,以及对机构和从业人员的资质进行审核、定期监督检查等等。
这之后,行业的从业人员还需要接受继续教育,就像我们的医生护士每年要接受培训考核一样。这个行政部门不一定自己做,可以委托给机构、学术团体或是行业组织去做。从而提升整个行业的服务质量。完善包括督导等在内的继续教育体系,是这个层次的工作,可以算是“治标”,但也十分重要。
人:在缺少监管的情况下,来访者如果遇到专业能力不够的心理咨询师该怎么办?
谢:目前这个行业状态,绝大多数来访者真的是没法做很好的选择和评价,只能经历不断“试错”的过程。有一些聪明的来访者,就会先进入这个行业学习,参加各种各样的培训,从内部了解到哪些咨询师比较靠谱。
心理咨询现在做不到像我们门诊医生一样,好医生会有病人几十年一直跟着他,但也有很多病人来医院只管挂号看病,他信任的是这个医院或者整个体系。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找心理咨询就像去理发,今天去这家,明天去那家,看运气才能找到最适合我的理发师。然后说不准哪天理发师跳槽走了,我还得另外再找。

每个咨询师都有自己擅长的技术或者自己的偏好,这毕竟是一个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如果这个行业良性发展,达到一定的规范和标准后,你选择不同的心理咨询,接受的应该是不同类别的专业服务。比如儿少情绪问题和成年人人际关系问题的咨询,可能就涉及不同的专业技术;偏好心理动力学疗法的专家跟偏好认知行为疗法的也各有侧重。但同一亚专业,水准应是差不多的。就像我们去医院看病,大多数常见病的诊断方法是一样的,不同医院、医生开的药也是一样的。
在缺少外部监管的现状里,行业最应该做的是自律。比如通过建立行业协会来相互监督检查,对外公示,让公众“用脚投票”。
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的关系
人: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国内心理咨询行业的从业人员无论在数量还是职业能力上都存在不足,这该怎么办呢?
谢:心理咨询这个职业链条,现在非常不完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分类大典》中,心理咨询师被划分在“社会工作专业人员”中,属于专业技术类。在我国,对专业技术人员进行规范化培训和职业水平资格认定,需要纳入人社部公布的《国家职业资格目录》中,但是目前心理咨询师并不在其中。
2017年,人社部取消了心理咨询师国家职业资格考试,我很赞同这个决定。这个资格证书是按“商业服务业”技能类认定的,门槛很低,属于劳动技能的水平评价。考虑到这是一个与健康相关的专业技术类领域,应该将其取消。此外,当时这个资格证书在考核操作上也不规范,出现过买卖证书等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