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视频会成为中国动画的下一个突破口吗?
作者: 陈洋漏斗
2016年夏末的一天,北京“海碗居”餐厅,隔着两碗炸酱面,北京电影学院动画专业准毕业生朱宇辰被“突袭”了。就在几秒钟前,对座的投资人朱春涛向他抛出了一个问题——“你们的商业模式是什么?”
商业模式是指企业用何种方式盈利。商业模式是否可行、可持续,是朱春涛和项目方首次见面时考察的重点内容,但他很快留意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脸上的愕然。考虑到后者没有商业计划书,只带了一摞画稿赴约,朱春涛并不意外。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问我什么?我要做动画,我做得很好,给我钱不就完了么?”六年后,在位于北京东二环的办公室,朱宇辰这样回忆刚刚创业时的心理。如今的他用“可怕”来形容类似的思维误区,“很多动画团队现在仍然是这么看待市场的——‘《哪吒》票房50亿,《姜子牙》票房16亿,我至少能达到平均值。’——可你凭什么达到平均值?”
“这很常见,”朱春涛苦笑着点点头。作为创享投资合伙人,他每年经手的项目多达数千。此刻,他正和朱宇辰并排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窗户朝西,夏末午后的阳光游走在行云里,又穿透白色的百叶窗,照得室内忽明忽暗,似是对动画行业这些年来的起伏的某种演绎。
朱春涛于2014年进入文化消费投资领域。最初,他的投资重心一直是变现能力较好的游戏类项目。转折点出现在2016年上半年。随着证监会叫停上市公司对互联网金融、游戏、影视及VR行业的跨界定增,并同步暂停上述热门行业的并购重组和再融资,朱春涛开始将投资布局向产业链上游移动,希望能从源头挖掘出一些成长性和盈利性较好的IP。动画领域成为他关注的新方向。可即便有意布局,能让他出手的动画类项目依然很少。事实上,过去八年间,其所在机构在动画领域仅投出三个项目。
“动画人要有市场观念,否则再有钱也是个无底洞,投进去的钱连个水花都起不了。”早在二十年前,时任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副院长的孙文华就指出,制约国内动画产业发展的因素不是钱,而是市场机制和市场意识。在朱春涛看来,国内动画行业的资本退出机制并不完善;即便能成功上市,二级市场的市值波动也比较剧烈。这对机构甄别项目的能力,以及投资项目的阶段和方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们投的是公司,而非不确定性较高的文化项目。我们希望找到商业和文化的平衡点,但现实是有表达欲望的团队很多,有表达能力的很少。”
回到六年前,朱宇辰创立动画内容开发公司“重力聿画”之初,其收入主要来自视频平台的播放授权,以及在番剧中植入广告,尚难撑起“模式”二字。朱春涛于2016年9月成为“重力聿画”的种子轮投资人,主要是出于对朱宇辰创作能力的看好。
朱宇辰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创作能力。自2009年以专业全国第一的成绩考入北影漫画系,他就一直享有“活王”的称号。要当“活王”,必须“画得好、资源多、接活大”。
2010年5月,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到访日本。在与日方文化界人士座谈时,日本玩具礼品公司三丽鸥(Sanrio)创始人、“Hello Kitty之父”辻信太郎赠送给温家宝一只Kitty猫玩具。彼时随访的中方动漫代表团以院校师生为主,没有产业代表。为了准备合适的回礼,时任北影动画学院院长孙立军临时安排朱宇辰绘制了两幅肖像漫画。漫画的主角是中日领导人,温总理手里托着孙悟空,日本首相鸠山由纪夫则胸挂铁臂阿童木的标牌。
这次经历为朱宇辰赢得了后来参与制作邓小平诞辰110周年纪念片《旋风九日》的机会。《旋风九日》记录了1979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访问美国的全过程。该片的大量历史影像资料购自美国,还开创性地在大银幕上呈现了国家领导人的动画形象,其中的12段动画涉及皮影等多种风格,而邓小平的动画造型就出自朱宇辰之手。
虽然靠着“接活”,朱宇辰在校期间一直过着“优渥的生活”,但硕士毕业时,成为一名自由工作者、将“活王”进行到底,已不再是选项。他“爱张罗”,执行力强,渴望有变化的生活,立志做行业的改变者。没有犹豫,他在毕业前将工作室升级为公司。这一转变也意味着“如何把片子做得更有意思、更好看”不再是团队需要思考的唯一问题。
工作室时期,朱宇辰就尝试着在自制番剧中引入广告赞助,但更多是“有一万是一万,有五千是五千”。正式创业后,团队面临题材的再选择。当时流行的仙侠玄幻类番剧对团队规模和资金投入的要求很高,团队动辄三五百人。此外,无论是游戏化,还是建乐园,这类番剧的变现主要依靠外部公司赋能,生命线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当时,朱宇辰的团队仅有10人,他自己身兼导演、制片和编剧数职。考虑到制作能力、回报周期,以及可植入品牌范围,朱宇辰选择从美食番入手,开始了《食神魂》的创作。
为了保证在视频平台上周更,朱宇辰一天至少要画十四五个小时。团队的付出换来了不错的流量,但流量没能实现有效的商业价值转化。据朱宇辰介绍,视频平台的前期投资只能覆盖小部分制作费,贴片广告分成一般不足成本的30%。此外,由于品牌植入带来的销量提升难以量化,广告投放也不稳定。除了一些头部IP有机会拓展周边和衍生品,绝大多数番剧团队的盈利能力都有限。
“有创作热情的多,有创作能力的少,”朱宇辰同意朱春涛的判断,但他认为这个行业“漏斗”还有更重要的一层,“有经营能力的凤毛麟角。”
下沉
2018年,《食神魂》第二季结束后停更,“重力聿画”的发展陷入停滞。
那年正值资本寒冬。企业盈利预期和风险偏好下降。沪深两市三大股指全年跌幅均超过20%。随着“去杠杆”政策的加速推进、资管新规等政策出台,部分基金募资难,早期投资总金额与投资案例数同步下滑。
动画行业首当其冲。据青籽研究院的数据,2016至2017年,动漫领域投融资数量一度达到历史峰值,分别为125和109起,而到2018年,这一数据骤降至51起。自2015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掀起国漫热潮后,经历了热钱涌入的文化娱乐行业面临泡沫的加速挤出。由于退出前景堪忧,部分机构甚至解散了文娱投资团队,将投资重心转向回报更好的科技和医疗领域。

在朱宇辰看来,创业者不仅需要客观认知行业和自己的能力上限,也应正视随市场起伏而来的机遇和挑战。当一个行业因某些契机表现出巨大潜能时,资本会涌入,进而推升市场繁荣;如果行业无法在上升周期完成商业化升级,资本亦会如潮水般退去。一旦初创企业的商业模式没有成长到足以吸引新一轮外部注资,现金流健康程度将决定企业的生死。和很多同行一样,为了养活团队,“重力聿画”开始承揽外包制作业务。
2018年恰逢“漫威十周年”,迪士尼计划制作一系列时长在两分钟内的短视频,向非粉丝群体普及漫威宇宙。“重力聿画”承制了该系列短片,用Q版形象拆解并串联起了漫威宏大的世界观,不仅满足了迪士尼苛刻而复杂的要求,也在微博上获得了不错的流量反馈。
短视频发端于2016年。此后的两年间,随着移动通信设备的普及和技术的发展,网络通信成本大幅降低,用户碎片化使用习惯逐渐形成,短视频行业迎来爆发式增长。根据第三方数据机构Quest Mobile发布的中国移动互联网2018年年度报告,短视频月总使用时长已全面超越在线视频,成为仅次于即时通讯的第二大行业。而进入2019年,短视频已发展为移动互联网时代的重要入口。
虽有“漫威”项目经验在前,“重力聿画”正式入局短视频并不算早。当时,学院派的动画从业者普遍对这种新兴内容形式持有一定程度的偏见,默认的服务对象“至少是优爱腾(注:优酷、爱奇艺、腾讯视频)用户”。
2019年7月,在周围人的再三推荐下,朱宇辰才首次下载了短视频应用。只是稍做研究,他便震惊于短视频可以触达的流量纵深。那时,他的投资方已有其他项目在短视频平台积累了百万粉丝。这是此前一直深耕番剧的他无法想象的。
同月,团队尝试着上传了以美食类动漫IP“我是不白吃”为主角的首个动画短视频,分享“美食冷姿势”。首条视频仅有40秒,讲述了油条的来历。下午5点上传,下班时已有四五万点赞。这个“闲暇时间随便画的一个随便的选题”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迎,对于这个十五六人的小团队,这成为他们扎身快节奏、碎片化、互动性更强的内容潮流的起点。


次年,受新冠疫情影响,网络视频应用的用户规模和使用时长再度拉升。2020年3月起,“我是不白吃”开始日更。希望把握住红利的不只是朱宇辰,机会背后是竞争的白热化。以抖音为例,据巨量算数和抖音联合发布的《2020抖音创作者生态报告》,2020年抖音新增1.3亿创作者,其中万粉和百万粉作者投稿量增速均超过100%。日更既要求高质量剧本的稳定输出,也对工业化生产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在朱宇辰看来,短视频时长虽短,但五脏俱全。原本番剧可以用3分钟抛个梗,现在只有30秒;以前抛完梗,为增强笑点,可以留足一秒的停顿,现在就只有两帧。由长到短考验着团队融会贯通的能力,但无论长短,好内容的逻辑是共通的——“你得有好故事,还能把故事很好地讲述出来,让观众和故事产生情感连接。”
番剧时期,9个人的团队辛苦一年才能做出十几集。这种模式更多是在单向输出导演或编剧的想法。最初做“我是不白吃”时,朱宇辰仍会花大量时间打磨画面细节,但在与观众的互动愈发频繁后,他逐渐意识到,这并非观众最在乎的。比起对画面的讨论,更常见的评论是“这集真逗”。他的思维在潜移默化中转变,“专业当然重要,比同行更高的质量标准决定了你未来发展的天花板,但观众的观感和情感体验是你能拥有未来的前提。”
这也是他要求内容团队警惕导演和编剧思维的原因,“你可能是电影学院毕业的,有一群影视圈的朋友,是看大师的作品熏陶出来的。这是专业优势,但也可能造成和大众之间的认知差。你有你的卖点,但观众的买点是什么?他们为什么笑?为什么感动?为什么点赞?又为什么会留言骂你?……答案永远在观众那。”
从番剧切换到短视频,更短的制作和更新周期叠加实时的互动反馈,有利于团队不断捕捉观众对内容的喜好;而当这种交互成长到百万量级,创作团队便拥有了更多机会来完善IP的造型设计和价值观构建,把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转化为观众愿意听的语言。
虽然朱宇辰强调创作者的自嗨和商业无关,但跨过一定的流量台阶后,自我表达的欲望在某些时刻也会冲破理性,任性地钻出。朱宇辰爱好音乐。在办公室一面陈列着各式动漫手办和恐龙头骨模型的柜子旁,斜依着一把红棕色的吉他。有时,他会自己填词编曲,让“不白吃”在视频中演唱,“唱了就没流量了,但没问题,我就唱了。”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坦然拥抱不被理解的创作者宿命的时刻,得来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