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的窄门

作者: 孟依依 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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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莲华,独立动画导演、费那奇动画周创始人之一、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教师,代表作《 温柔杀手》《桃花源》 《 翡翠罐子》 等,与动画导演安旭合作《 西湖醋鱼》 、节气系列等。

21世纪初,随着“闪客”时代的到来,中国的独立动画异军突起。

起初,独立动画大多用Flash软件制作,低成本,非专业,品相比较粗糙。但钟情于动画的创作者很快开始了严肃创作之路,且陆续在国际动画节上崭露头角:2005年,陈莲华的《温柔杀手》入选昂西国际动画节,2009年,杨宇的《打,打个大西瓜》入围第二届葡萄牙动画影展,2010年,刘健的《刺痛我》入选昂西国际动画节最佳动画长片奖竞赛单元,雷磊的《这个念头是爱》获渥太华国际动画节最佳动画短片奖。

与以往的中国动画作品不同,它们与时代更合拍,像法国《电影手册》在评价《刺痛我》时所说:“它不具有上海学派的大师范儿,不是中国上千年绘画传统的回响,更没有讲述一些关于和尚和猴子的故事,以及表达一些山水之情。而是来自于一个完全默默无闻的刘健。带着不露声色却决不妥协的态度……标志着中国动画电影生机勃勃的回归。”

2010年后,以独立动画为职业的独立动画人出现,那一时期,国内也先后出现了各类相关节展,比如2011年,动画人皮三创办中国独立动画论坛,这是中国第一个独立动画的节展,并且持续举办至今;比如2012年的西安国际动画电影节,不过它只举办了一届;除此之外,还有国际大学生动画节之类的院校节展。

“先锋”,“实验”,独立动画往往又和这些词挂钩,它们拥有天才的创作者和热情的观众,同时也面临着糟糕的商业环境。在这并不算长的一二十年中,独立动画人如何摸索自己的发展路径,如何在对创新和自我审美的忠诚之上,探寻动画的边界和核心?就此,我们找两位独立动画导演聊了聊。

陈莲华 动画是对人精神世界的关注

陈莲华把自己的四格漫画做成Flash动画的时候,只花了一天时间。他找公司的同事配音,大家都过来看,觉得新奇有趣。那是2000年前后,“闪客”时代的开端。

现在讲起来可能有点老派了——“闪”取自动画制作和视频播放软件Flash,“闪客”即是用Flash制作动画的人,但1997年引入中国的Flash确实提供了一种可能:一个人用一部电脑可以完成一支动画片。

“闪客时代是一个短暂的自主创作浪潮,这些人里头就有有美术、电影或者当代艺术意识的人。”陈莲华说,“因为是纯个人的,做作品也是完全自发。”后来他改编漫画,又做自己的漫画动画,越做越长,做了大概九个,叫作“CSP(Comics Short Play)剧场”。

陈莲华从小喜欢画画,他也没有真的学过,只是一个人闷头在家里画,每年寒暑假都是如此。他想做动画,可又觉得那看起来比漫画复杂太多,需要的人力一定也多得多。高中时期他的漫画在杂志上发表、连载,推出单行本,被他称为“曲线救国”。陈莲华高考那年(1996年),电影学院动画专业只招专科生,而家里人希望他好好读书考上本科。

上世纪90年代,日漫潮来临,积极寻求画面表现力和叙事创新的日漫冲击了本土审美,大量加工片(海外动画在中国制作)涌入。加工片工作之要义是填补已完成前期、后期动画的中间帧,从业者一个月能有几千块的收入,是那时候的“金领阶层”。但高报酬实际是由国内外收入落差带来的,金领阶层并没有摆脱体力劳动的宿命。

陈莲华也模仿了一阵少男少女漫,但很快失去了兴趣,因为“文化的内容不太强”。像家里人期待的那样,他考上了大学,念完行政管理专业,但毕业后又跑去互联网公司做美工、漫画编辑,在那里成为了最早一代“闪客”。

“CSP剧场”之后,陈莲华接连做过《比比巴》《新比比巴》《Cool look(冷眼)》。《Cool look(冷眼)》的最后一集叫《温柔杀手》,沿袭了整部动画一千零一夜的结构和悬疑画风,讲述一位马大哈杀手任务失败的故事。陈莲华第一次去参加动画节就是凭借这部6分钟的短片,2005年,《温柔杀手》入围法国昂西国际动画节、加拿大渥太华国际动画节、韩国首尔国际动画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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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17年,陈莲华仍常常提到伊果·科瓦廖夫,一位俄罗斯导演。他在渥太华看过科瓦廖夫的动画片,“画的是具体的俄罗斯人的东西,散发着东方味道,又有一些变态趣味和神经质的感觉,那也是我特别喜欢的。”陈莲华后来买到一张科瓦廖夫的碟片,20欧元,里面是一支15分钟左右的动画片,他看了上百遍。

显而易见的是,科瓦廖夫对陈莲华的创作产生了影响,他笔下的人物造型逐渐浑厚,更重要的是,原先的叙事方式被打破,故事不再遵循起承转合的走势,甚至只讲一半。一个在他的创作中占据母题式位置的内容也逐渐成型:生死与无常。

回国后,他开始参与制作中央电视台综艺频道推出的一档日播动漫栏目《快乐驿站》,用动画方式演绎经典相声、小品、歌曲等。陈莲华负责动画造型设计,“那时候中国动画制作有一个挺大的变化,就是在市面上大部分动画还是电视动画的时候,为了压成本,好多公司开始用flash做动画。比如《快乐驿站》大规模批量生产,日播,一天10分钟,而且因为播出要统一,所有的 flash动画被摁成了同一个风格。”陈莲华意识到,在电视台做动画很难发挥自己的风格。

他的直属上级、《快乐驿站》的节目统筹安旭是一位经验丰富颇具才华的动画导演,两人年龄相仿,趣味相投。他们都喜欢年画和皮影——“一方面她们都是平面空间的概括,另外一方面她们都带着过去中国底层社会的气质,这种气质带着腐朽,粗鄙,狡狯,和鲁莽”,也都喜欢带些呆傻有趣的人事物——安旭形容为“苶”(nié,好像迟钝,又像智障,莫可名状的一种气质)。

2008年,陈莲华与安旭开始合作动画短片。他们创作了八部有着个人风格的短片,每一部都以节气命名,《冬至》讲的是被枪杀的医生灵魂出窍,与他的情人、军阀姨太太最后一次见面,《处暑》的灵感来自一张民国时期的照片,重在构图,《大寒》则像是一首诗,兼工带写,几无情节。“我们看一个片子成不成立首先看美术是不是有一定的独创性,然后在其他方面有没有突破性。如果是自己觉得没意思、也已经有人做过的东西,这片子就不成立,就不会做。”陈莲华说。

这是他创作的成熟阶段,有一位创作上的知己,又一同在国际动画节展上屡屡获奖。而他试图探讨的方向,如他在一部短纪录片中所说,“最核心的一个东西就是中国传统的绘画,过去的那种气质,它要动起来到底应该什么样子是最好呢?”他想找到一个系统,使动画置入其中也可成立。

“但我一个人做不了这件事,应该一大帮人,比较懂中国传统的人。”如今他说,“因为说白了是把时间性用到中国传统的趣味当中去,有一种劲儿,一种味儿,而中国传统的趣味有很多样子。我能调动的资源有限,我自己画画也画得不好,所以只能是玩一玩,试一试。”

2019年,第一届费那奇北京动画周举办,陈莲华是创始人之一。动画周的名字取“费纳奇镜”的意象,也表露出使动画离开电影回归其本体的决心。他们组织放映,设置论坛、奖项,已有三年。每年,费那奇组委会大概会收到700部作品,其中国内与国外各占一半,国内创作者的作品中,学生作品占九成。

“真正能够持续创作的动画人,做自己喜欢的作品的其实非常少,数不出来几个。”离开公司后,陈莲华在北京电影学院任教多年,在高校任职是不少独立动画导演的选择,相比投身广告或游戏行业,学院环境相对能让创作者保有自我表达的余力。

“动画节常常有学生单元,包括student和graduation作品,它们的界定一般是毕业作品、毕业之后的第一个作品。还有一个professional单元,毕业之后创作三个作品就可以称为专业,但很多是做不到professional单元的。”缺少创作者是独立动画领域最显著的问题,不过陈莲华倒不悲观:“以前人对精神世界的关注不多,吃饱穿暖然后看大片挺爽的。但慢慢发现有些东西给你带来的精神满足感是商业带来不了的,现在这样的人多起来了。”

动画节展的出现给动画人展示作品、交流经验提供了机会,费那奇动画周也在扮演着同样的角色。有时候陈莲华会觉得费那奇像他高中时候的笔会,那时他画漫画投给杂志社,杂志社不定期组织作者们一同出游,“夏天的时候,杂志社弄笔钱带一大堆作者吃一通喝一通,就像古今中外文人干的那样。”他笑起来,“那个时候大家都差不多大,可以一起交流感受,因为平时身边没人交流。笔会的交流非常有意思,比如有人当时跟我说,他说讲故事这是天生的水平,是学不来的,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后来觉得很有道理。还有人说一个人到最后就得有作品,没作品的话说什么都没用。实际上大家也都一知半解,都特年轻,又觉得特别过瘾。”

说到他画画的最初目标,其实只是想做出一个满足自己喜好的作品。

2014年,安旭生病。病中几年,两位好友仍持续讨论节气的创作,有时候天气好,陈莲华会陪安旭去家附近的公园散步,讲得兴起,能一连走上几小时。

2017年,安旭病逝。

有好几个月,陈莲华完全无法继续创作。然后,到2021年完成《白露》,2022年完成《春分》。在《春分》中他回到了最初的创作方式,用flash矢量作图,在规则图形里创造变化,搭配不同透明度以实现虚实,摆弄不同组合来制造疏密。故事只讲一半,言尽而意未尽。但他想,节气系列就到《春分》为止了,就好像一个阶段的总结和告别。

陈莲华至今天仍是一个闪客,一个人用一台电脑完成一支动画。“原来我们研究过一个事儿,我们发现学动画的孩子好多都社恐,还有好多得抑郁症,就想是不是学校招生的问题,或是学校的管理机制的问题,学生来学习了以后变成社恐或抑郁了,后来发现其实也不是,很有可能是原先这个孩子就是一个不善交际的人,他才会爱动画。动画在某种程度上,在一个人幼年的时候是对他的一种抚慰。”

“我做商业动画完全得不到任何乐趣,我就想乐趣到底是什么?其实有一种兴奋感,有一种抚慰,有一种疗愈,这就是我很难离开它的原因。”

周圣崴 不必在工业体系中做螺丝钉

周圣崴的电影《艺术死了》是这样开场的:周圣崴,一名刚刚凭着动画电影《女他》获得上影节最佳动画长片提名、以瑰丽想象和繁复寓意而崭露头角的青年导演,迷茫地开始新一天:他找不到机会,也无法开始新项目。

这部荒诞不经的《艺术死了》,故事半真半假,讲的都是周圣崴真实的内心想法:艺术没有死,他要完成自己的艺术。作为一名青年导演,周圣崴的成绩还算不错:上影节金爵奖提名,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长片和最佳短片提名。2022年,他的系列动画短片《完美之城》入围了Fantasia国际奇幻电影节主竞赛、富川国际奇幻电影节主竞赛等国际电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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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圣崴,1991年生,导演、编剧,毕业于北京大学,南加州大学电影学院在读,代表作《女他》 《 艺术死了》 《 完美之城》 等。

周圣崴的作品形式多样,比如以几万张生活垃圾实拍照片组成的定格动画,或从监视器视角展现的家中物什相爱故事,或以手机和Go Pro拍摄的伪纪录片。但这些,都被周圣崴称为被逼无奈。复杂精巧的世界架构与故事情节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他却没有机会以传统电影长片的形式呈现。

他尝试拥抱电影工业体系,但最终失败——他与电影工业互相厌弃。30岁这年,为了掌握新的技术,周圣崴决定去南加州大学电影学院读书。他如愿学习到了三维动画制作、虚拟制作、动作捕捉等等技术,能够以一己之力呈现出他脑海中的故事,《完美之城》系列就是他的第一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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