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顺的电车往事

作者: 嘉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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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末尾,夏日已染上一丝秋意,而午后毒辣的阳光依然威力不减。看不见的烟尘给蓝色的天空蒙上一层灰白的调子,也让我身侧原本就深不见底的巨大矿坑看上去更加迷蒙。

我按照地图上的指引,穿过道口、走过废品回收站转入这条看上去已然许久无人问津的小路。左手边是平行的铁轨,越过铁轨即是亚洲最大的露天矿坑——抚顺西露天矿的南缘;右手边则是废弃已久的厂房,破碎的玻璃窗格下还印着标语,杂乱生长的野草遮住了当年认真涂上去的笔划。单独占了一格、位于正中且漆色依然清晰的红色正圆形句号看上去与周遭格格不入,那是这一整个破碎的建筑立面上唯一完整的东西。

我沿着铁轨向地图上空白的深处走去,试图弄清楚那上面“机车库”的标注能否给出困惑我多年的问题的答案。阳光直射在脸上烤得发热,仿佛把空气中的烟尘都糊上皮肤,我伸出手挡在额头前,试图看清楚铁轨延伸的方向是否有我想要的东西,不过却是徒劳。好在在这无人的小路上,我得以透过微风吹过野草扑簌簌的声响,捕捉到一丝微弱而节奏规整的“哐当-哐当-哐当”,那是矿坑深处还在运行的电车的声音。

终于,我看到平行的铁轨开始弯曲,分叉成多条,原本水泥制的枕木也不知道在何时变成了木质。就当我准备迈过铁轨绕过前面的红砖房一探究竟时,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喂!干嘛的?”声音来自视线最远处铁轨旁一个穿着一身蓝色制服的工人。

“我听说抚顺原来那些旧电车都停这边了,想来看看。”我扯着嗓子说,“我在网上看见有人来看过。”

听到我是来看电车的,那人并没有要拦住我的意思,而是迈过铁轨向我走来,“嗐,你来晚了,就上个月,都拉走啦!”

拉走了?我心想,现在才8月,我明明在网络上看到别人2月来的时候,还拍下了上世纪 30 年代日本制造的满铁 101 型客运电车,还有新中国成立后改造过的“团结号”、“发展号”电车。

“拉哪去了?您知道吗?”我继续追问。

“有几个拉那个博物馆去了,别的就不知道了。”

抚顺的电车往事1
博物馆站月台

电铁往事

由于各种必然与巧合,当我真正来到那位工人所说的抚顺煤炭博物馆,已经是五年后的另一个8月。因为新冠疫情所带来的种种出行限制,我在这个2022年的夏末获得了久违的在家乡“休假”的机会,也终于能够将脑海中关于电车的零零散散的碎片拼凑到一起。

抚顺是一座因煤而兴的城市,最早出现的电车也是为了服务于煤矿开采。煤炭博物馆位于西露天矿的西南缘,我开着车从市区前往,离开最热闹的市中心,一路就是绕着西露天矿的北缘,与电车铁轨相伴。记得年幼时,每次走过这条路,家人都会说起,曾经我姑姑每天都要在这里坐电车上下班。有一站名叫新生桥,是电车系统中西部客运干线和经济干线的交汇站,连接着曾经的抚顺水泥厂、液化工厂、钢厂、发电厂等等重要工厂,也是家人口中曾经人最多也最热闹的站点,如今只剩下杂草丛生的水泥月台和锈蚀的遮阳篷。

抚顺电车的历史可以追溯到 1904 年,是中国最早出现的有轨电车系统,在 2009 年 7 月客运部分停运前,也是国内规模最大、长度最长的准轨电气化地方铁路系统。虽然抚顺人习惯称之为电车,但它更加准确的名字应该是电铁,它不同于长春、大连等地市内的有轨电车,而更接近于东京、大阪等日本城市如今仍在运行中的市郊通勤铁路系统。即使不考虑线路的设计,从外观上也能明确察觉到这一点,每次我有不了解抚顺电铁的朋友来到抚顺,他们都会以为那些铁轨是用来跑火车的。

与很多东北城市的交通基础设施一样,抚顺电铁的发展也与日本帝国主义曾经的侵略有关。1904 年,日俄战争在中国东北的土地上爆发,当时的抚顺正处于沙俄军队的控制之下。为了掠夺抚顺的煤矿资源以供战需,沙俄铁路大队未经清政府许可便匆忙修建了一条宽轨铁路;一年后,沙俄战败,日本“理所当然”地强占了抚顺的煤矿和矿区的路权,并以这条俄国人修建的铁路为基础,继续铺设铁道以掠夺抚顺的工业资源。

最初沙俄修建的铁路是从中东铁路南满支线苏家屯北浑河附近出岔,沿浑河向东至抚顺煤田,穿越千金寨到达老虎台,并引出杨柏堡岔线一条。由于施工匆忙,这条铁路的技术标准很低,线路、桥涵、站舍等大多为临时性建筑,规格使用了俄国国内常见的宽轨标准(1524 毫米)。战后沙俄撤出,日本先是将这条宽轨铁路改为窄轨(1067 毫米),随后又增修由杨柏堡至永安台山附近的线路,每日运行 2-4 对列车,那时使用的还是蒸汽机车。

时间又过了两年,日本为经营中东铁路而设立的南满铁道株式会社(以下简称“满铁”)正式成立,为了继续掠夺抚顺的煤矿资源,并将抚顺的铁路并入南满铁路的系统内,满铁又着手将窄轨改建为标准轨(1435 毫米)。1908 年 7 月底,改轨工作完成,同年 11 月,大山坑发电厂建成,到 1914 年,抚顺矿区的铁道系统依托经两次扩建的大山坑发电厂的电力供应,完成了全面的电气化。此时电气铁道总长为 40.6 公里,共有电机车八台、客车两辆,电铁系统初具雏形。

经过新生桥站再向西行驶一段,很快就到了西部两条线路的分岔,客车干线继续向西前往抚顺的望花区,而经济干线则向南转,通往被称为古城子的片区,行车道也是如此。经过一个信号灯失灵的三岔路口,到了古城子附近,路边满是贩卖琥珀和煤精雕刻工艺品的商店。这两样东西算是抚顺煤矿除了煤之外最重要的特产。由于中国产琥珀的地区屈指可数,抚顺琥珀还在 2014 年被列为地理标志保护产品。不过看得出来,这些店近年的生意似乎不怎么样,不少店关着门,还在营业的,也鲜有人像过去那样把自家最引人注目的大件煤精雕刻作品摆出来。

跟着导航继续向南行驶,转弯上桥越过一段电铁轨,博物馆就在眼前了。30元门票,48 小时核酸,我顺利进入博物馆内,在可以眺望西露天矿坑的观景平台广场上,曾经的矿用电车和机械设备整齐地停放着。再向深处走,在写着“博物馆站”的模拟月台上,我终于看到了记忆中的客运电车,满铁 101 型客运电车。

抚顺的电车往事2
机车库附近,后面的工厂是曾经的抚顺石油一厂

满铁 101

说来惭愧,作为一个上大学前在抚顺整整生活了 18 年的人,我乘坐电车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上小学时,父亲带我去拜访住在矿区的亲戚,电车是连通我家所在城区与矿区最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而它当年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在东北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天里搭乘,车里真的很冷。

可能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故乡的事物,身在其中时从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之处,离开那个环境再回头去看,或者借助“外地人”的视角去重新感受,才会发觉其不同的意义。电车对我来说就是这样。2014 年,刁亦男导演的电影《白日焰火》上映,它在当年的第 64 届柏林电影节获得了金熊奖的最高荣誉,同时助男主角廖凡拿下了最佳男演员。在看那部电影时,尽管它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冰城哈尔滨的故事,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抚顺的痕迹,那就是电车。

电影开始,男主角廖凡饰演的警察张自力与前妻离婚,他们最后分别的场景就是电车站,其拍摄地就是抚顺的矿物局车站;随着故事发展,警察张自力需要持续跟踪桂纶镁饰演的女主角吴志贞,以寻找凶杀案的线索,其中一个场景就是在电车上。正是因为《白日焰火》,我再次想起家乡熟悉又陌生的电车,而当我想要等假期回家再去体验一次时,才发现客运电车已经在五年前停运。

自那之后,几乎每一次回到家乡,我都会去矿区转转,偶尔还能看到少量还在使用中的矿用电车拖着装着矸子(采煤的副产品)的运斗缓缓行驶在铁轨上,但曾经的客车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在博物馆看到这辆被喷上崭新油漆的工业古董,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这辆电车车身遵循着过往的样子被漆成深绿色,而车门处的把杆和车顶部的接触电线则变成了正红色。仔细看才会发现,电车所在的这段铁轨并不与外面实际的电车铁轨连通,而是被围墙阻隔,铁轨两端也都是封闭的。透过车头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块金属铭牌,写着“电动客车 101”,产地日本,出厂日期为 1935 年。

抚顺的电车往事3
经过修复的电动客车101

自 1907 年满铁成立起,抚顺就是满铁最大的附属地(租借地),其爪牙不仅伸向了抚顺的煤矿,也伸向了抚顺的整个工业体系,日本先后建立了抚顺炭矿发电所、机械制作所、焦炭厂、炸药厂、西制油工厂、石炭液化工厂、水泥厂、电瓷厂、制钢所、制铝工厂等一系列大型企业。这也是为什么满铁在许多东北城市占有煤矿,而唯独在抚顺建立了集工业体系、城市体系、电铁交通为一体的轨道交通产业群。根据煤炭博物馆给出的数据,到 1940 年 3 月,抚顺电铁总长达到了 188.7 公里;而借由电铁的优势,自 1903 年至 1944 年,日本共从抚顺掠走煤 22300 万吨,抚顺运往日本国内的煤占煤矿总输出量的 50%,占日本国内煤炭总输入量的 60%-70%……这辆“电动客车 101”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这辆电动客车 101 的原名是“満鉄ジテ 1 形特急列车”,由三菱重工和日本车辆会社设计,最初是电传动式柴油机车,在 1943 年满铁的高速铁路实验中以 2 小时 58 分钟的时长跑完了从奉天(沈阳)到新京(长春)304.8 公里的距离。实验后,满铁将其中一列改装日立直流电机送往抚顺进行电气化运行,很快取得了成功。在新中国成立后,由于石油资源的匮乏,当年所有的“満鉄ジテ1形”列车都被转交抚顺矿务局,改装成了供工人们上下班使用的通勤电机车。

走近电车,我无意间发现一道未关紧的车门,我握住已经被焊死而无法转动的把手向左用力一推,才发现这一道门并没有上锁——是新装上的门链松掉了。但毕竟它的“年龄”摆在那里,车门的滑道不再顺畅,我耐着性子一点点拉开门,走进车内,除了新涂的红棕色油漆,车里的内饰还保留着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上来的这一节车厢是正反背靠背的木质座椅,座椅上方则是木条与金属组合成的行李架;上车就有拱形的金属扶手,在车厢中门处也有同样的设置;穿过连接处来到另一节车厢,则是与之完全不同的侧面座椅设计,就像现在的地铁,只不过这样的车厢并没有中间车门,座椅也是贯穿始终的。尽管被刷上了油漆,但还是能看出它曾经的样子,那些已经微微翘起的地板、不再润滑的窗框都给人一种时间倒退的错觉;唯一打破这种错觉的是进门处已经不那么清晰了的“儿童购票线”,显然它已经从我的头顶退到了我的胸前。

最后的电车厂

从煤炭博物馆离开后,我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沿着曾经的南干线绕了一圈。不同于已于 2019 年闭矿的西露天矿,位于东边的老虎台矿与东露天矿如今依然有少量煤矿作业,因而还会有电车通行。就在曾经的老虎台矿俱乐部附近的一处道口,我再次与一台工作中的电车相遇,即使机车车头已经从我面前走过,但道口的栏杆却依然诚实地展现着它的古老,细长的木杆已经从中间断裂、被迫用铁丝缠绕上新的一节,而另一侧作为平衡的压秤物,并非规则的铁块,而是几块普通的石头。

抚顺的电车往事4
“捷克儿”电机车,旁边地上是电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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