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嘉佐:去罢,野草

作者: 张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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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嘉佐

挣扎

“这是一部关于‘挣扎’的电影……城市里被忽略的角落被摄影机注视,绿水青山和市井街头构成了这部电影最重要的两种气氛,人物在这两种气氛的共生下,行走、挣扎、吃饭、说话。”

那嘉佐阐释他的导演处女作《街娃儿》(2021)这话,他2017年写完剧本在上影节创投会上说,电影拍完在不同电影节上说,接受采访和记者说,说了“可能一千遍”。

也像是在说他自己。

那嘉佐今年33岁,头发剃得极短。讲起过往,他给人感觉紧绷,敏感,叛逆。

北京孩子,初中不好好读、高中进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第一学年六科文化课五科不及格、大学以专业第三进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上不到两年就退学,那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有点儿像许多与时代和身边人没法好好相处的年轻人: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圈子,和集体总是无法相融,与人相处常生出间离感,很不爱社交,很容易内心震动剧烈。

他想找原因。

那嘉佐不止一次设问,假如,假如——人生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街娃儿》的剪辑指导孔劲蕾听那嘉佐说过,如果他没上美院附中,也许就活成东子那样。东子是《街娃儿》里的主角之一,一个混在四线城市街头的迷茫青年,不上学,工作是跟着一个叫希军的瘸腿混混打人讨债。

不上学也不工作的两年,那嘉佐常去五道口晃悠,他想探究那里的环境和人们脸上的笑容,什么都拍,偶尔打架,坐在路边看日出日落。没钱活了,和一哥们儿组一临时乐队,去全北京的华联超市,唱完大家喜闻乐见的流行歌,最后来个金属或者放克,台下顾客脸上特茫然,他们能挣两千。

同学上班他没班上,别人有钱他没钱赚,困了躺火车道睡着过。那是2015年之前那嘉佐的状态。

大学退学让他体会到“人生第一次大失落”。溜达去中央美院,以前的同学看到他,眼神里写着:这人废了。“当你混得ok,大家会尊重你,或者有人愿意听你说话,但你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拎相机瞎晃的时候,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是森山大道,人可能觉得你有病。”他非常理解,只是觉得有点儿俗。“他们认为他们在一条正道上,而你走歪了,会流露出那种不屑。”这让他对人情世故有了新的认识。

哦对,他从小学画。小学,他把历史书上的人面貌涂改了,被叫家长。妈妈说,我送你去画画,不要在书上画了。

九岁那年的一个大雪天,妈妈带他慕名去找一位美术老师,老师开门问,人呢?低头看到小小的那嘉佐,他从此和一帮初中生一起学画。他上初中,其他人考大学,他的基础打得很早。爸妈对他放养,要他守住道德原则,不做伤人的事,内心底色善良,“剩下你就爱干嘛干嘛。”

哪个高中能不学物理化学?那嘉佐不懂这两门学科教的啥,打听了,美院附中可以,他很满意。

美院附中一年几万人考,挑一百来号人,那嘉佐被挑中。有美院附中学生证,全北京的展馆、包括798在内,随便进。“未来都是我们的,不是成为谁,是我们要秒谁。”“秒谁呢?”我问。他随便说了个知名画家校友的名字,再往上就太大,“伦勃朗了要。”学习不好,可以被高看一眼,因为叛逆很酷;画不好,要被瞧不起。那嘉佐喜欢画画,可能有点夸张地说,“比如人家一周交八张速写作业,我交八十张,文化课我也根本不上。”

好在有的老师觉得那嘉佐有意思。美院附中的老师,是那嘉佐们长成大人的样子。老师讲如何看画,要退远,看大关系,往后退、退、退……

同学们很早就把画画当职业,起笔能看出从小练过。大家交作业,至高荣誉是得到一“留”字批,可以进学校作品集。“你就载入史册了。”老先生们传习了一整套审美体系规格,塞给学生,大家憋着出作品。那嘉佐做作业,反复推翻,擦了画画了擦,画疯了,把画撕了、画板砸了,再买,再画,交作业期限到了,他还没画完。他的作业也不符合教学要求。该画全因素素描,有的地方他只拿线交代,老师问,为什么不深入?他说,克里姆特就勾根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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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娃儿》

那嘉佐用红笔在自己的画上写“留”字,外头画个圈。

到现在,那嘉佐还是崇敬绝对的天才,比如28岁死的席勒、自学吉他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电吉他手的Jimi Hendrix(吉米·亨德里克斯)。他说,自己是靠后天阅读、观看、经历,获得灵感,远不是天才。

遇到规则、条框,那嘉佐不得劲。反抗“留”字和它代表的那些东西是一次;不喜欢美术教育的规格,转学电影,和规则硬碰硬,又从电影学院退学是另一次。退学后,他还有过一个选择,赏识他的老师说,可以来考导演系,他最终放弃了,不想再经历一次高考。那位老师送了他一句鲁迅的话:去罢,野草。

“说白了,你被惯大的,真到了社会上没人惯你,规则就是规则,我非常理解那套逻辑,你改变我还是我改变你?都改变不了,大家就拜拜呗。”

退学伤了家人的心。这么多年,白供了。大概一年多,那嘉佐不太和爸妈联系,不跟家里要钱,就自己漂着。

彼岸

退学后,有段时间那嘉佐住朋友家,住女朋友家,和女朋友吵架,他本能地想逃离,打开冰箱,拿出全部存货毛豆和雪碧下楼,楼下只有一棵树,天将黑。那嘉佐从自己的生活里跳出来一点儿,想,如果有个天眼看,是不是伦敦、纽约、捷克、东京、哈尔滨、燕郊,也有同样的上班族,和媳妇吵架了,喝大了,彷徨了,不想回家?他是其中之一。

《街娃儿》里那些挣扎的人,种子大概就是从这个傍晚生长出来的。

2015年他开始写剧本,2017年投了上海国际电影节创投单元,管虎是那年的单元评委会主席。他拿了奖,奖金15万元。

又过两年,那嘉佐在重庆勘景,开车路过一个三岔路口,经过一条瘸了腿的狗,他似乎看到了希军。

在电影里,希军拖着条被挑断脚筋的腿,替老大要账为生,搜刮油水,对小跟班东子很好。

那嘉佐对这个角色投入了大量情感。爸爸的一个朋友从前开录像厅台球室,叱咤风云,倍儿帅,等那嘉佐长大后再见,对方第一次脑梗刚出院,离了婚,交不起闺女的大学学费。他请这位叔叔吃饭,听江湖往事,收下很多电影拍不出来的、英雄垂暮的悲壮,能拍出来的,他放到希军身上。

希军是演员余皑磊演的,很出彩。希军的老大由沙宝亮出演,叫四哥,是小城的狠角色。李九霄眼神干净,演了希军的小跟班东子。东子有反骨,妈妈去世,他和爸爸关系紧张,见面就发生激烈冲突,还爱着四哥的前妻九儿。《街娃儿》拍的是这些人在日常中挣扎着生活的片段、状态,这一切发生在2004年,世纪之初,城乡结构变动剧烈之时。

“你能感到无聊的日常里时间在流逝。可能发生了很剧烈的事情,但是你又不清楚一切是怎么开始怎么结束的,有那种生命的无力感。你可能对最重要的人也有记不清楚的一些事,好像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但是让你具体去回忆,又发现好像是模糊一团的。”孔劲蕾谈起对《街娃儿》的感受。

《街娃儿》临近片尾,东子的爸爸病危,希军把九儿撞死了,东子失去了很多。垂暮的英雄和少年都没有挣脱出他们生活的环境,整个空间被宿命感笼罩。

那嘉佐想在电影里做出彼岸的感觉。彼岸是什么样?是具体的,还是形而上的世界?他认为这不可知。“这是生活带给我的,可能你对当下不满意,就会想去一个目的地,所谓远方或者彼岸。人们都觉得彼岸在未来,其实这是时间的定义。”把时间空间化,他觉得最好的容器是水。

勘景他去了很多地方。2019年,《街娃儿》在重庆开机,靠近雄浑的江水。

东子的爸爸多混账,酗酒,打老婆,老婆死了,和儿子没讲过软话。但爸爸心脏不好,进过医院,又出来,再倒地的时候,东子在街头狂奔,他的独白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老汉儿(方言“爸爸”)要死了要死了他要死了要死了。”

那是那嘉佐自己的声音。Jimi Hendrix的追随者,另一吉他巨匠Stevie ray Vaughan(史蒂维·雷·沃恩) 把一个乐句重复不停地演奏,那嘉佐获得了灵感:就这么给东子补念白。东子在电影里一直是“奔跑的状态”,停不下来。

东子另一句旁白是对他爱而不得的文身店老板娘九儿说的,“我在看哪个都想打的那几年,看到你,脑壳都空了,连拳头都握不起来。”

正像那嘉佐当年,看谁都想打,终有一日,安静下来。那嘉佐从小躁,除了画画,没有别的事能让他坐下。挨了妈妈打,他抹眼泪,居然会背上画板去画画。

“我觉得人和作品都一样,你有多暴力你就有多柔软。”那嘉佐说。

告别学生身份后,那嘉佐画过很多画,拍个照发给朋友。总得做点啥,他说。他还捏泥巴,做雕塑;练琴,要破旧立新,开始练布鲁斯、放克,玩音色轻柔的根源音乐,抛弃掉重型,也听不动太躁的音乐了。

他开过一次艺考班,只教美院附中学生,夹带私货,给他们讲什么是最伟大的电影,他讲自己喜欢的赫尔佐格、北野武、杨德昌。他对学生说,“忘掉目的,便找到道路。”

现在他承认,那时还是小孩儿心态,自己被否定后其实很脆弱,所以自我保护,觉得“电影,不干了,我要当艺术家”,实际上贼心不死。

他教出了那年考到电影学院美术系的第三、第七,摄影系的单科第一,又觉得没意思了。如果再教,还是每天说一样的话、干一样的事儿,这样不对,人生在重复。妈妈问他,那你想干嘛?他说,我想写点东西。

然后那嘉佐过了两年规律的生活,夜里写剧本到天亮,头发油着去睡觉。

《街娃儿》的剧本26岁开始写,电影29岁拍,33岁回望时,那嘉佐感觉自己似乎站在了彼岸。

彼岸是心境,他渴望平静的状态。

是什么时候走出来的呢?

不是去上影节的前一天——他在家里拖地,得到通知,走红毯要准备正装。他到鼓楼大街搞了一套Vintage,五百块。站到闪光灯下的时候,他还在想前一天和女朋友因为剩菜倒没倒吵架。管虎问,谁是那嘉佐?他说他是。管虎冲他点了点头。他有些晃范儿,甚至伤感,这就要拍了吗?就要被人看到了吗?

也不是前一天还在吃泡面,后一天被叫去走戛纳红毯。2021年,《街娃儿》入围了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穿着奢侈品牌赞助的服装,去了电影里那群人这辈子也不会到达的地方,他觉得自己背离了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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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嘉佐摄影作品

混沌的力量

2017年上影节晃范儿以后,那嘉佐审视自己的剧本,觉得装:环形叙事,倒叙,插叙,像是在捏造。他要的只是一个出口。2018年,他剧烈而干脆地推翻重写,二十多天以后交出新剧本。

2019年,孔劲蕾在平遥国际影展当评委,遇到七印象公司的董事长和制片人梁静,对方说,公司新签了个年轻导演,处女作正在剪,有没有时间帮忙看看,她说好。孔劲蕾和很多青年导演合作过,第一次获得金鸡奖最佳剪辑奖提名是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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