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存时间的人

作者: 聂阳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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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华陪腿脚不便的老年人去买药

又有新的订单了。李照明熟练地打开“时间银行”线上平台,看到一则希望由自己接受的订单,“X栋X号,上门理发,0.5小时”,来自他以前服务过的一位老人。到了约定时间,他背上装着理发工具的黑色方包上门。

老人们的理发要求相对简单,干净利落即可。剪完后,李照明在订单页面点击“完成”,待老人确认后,他的时间账户上立即多出了“0.5小时”。这是他完成订单所需的时间,也是他的报酬。

半年前,李照明从社区养老中心得知南京市有一个志愿服务平台“时间银行”,从市政APP“我的南京”里就能找到。在平台上做志愿服务,储存时间,待年满60岁,可以使用这些时间发布自己的需求订单,内容涵盖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

“我正好也快退休,就同意成为志愿者了,”李照明说,“我家比较特殊,女儿是脑瘫,相当于重度残疾,需要人24小时看护。政府对我们有很多帮助,我们能够回馈社会时,要尽量回馈,不能说理所当然地享受帮助。”养老目前对他还算远,但总有一天会面对。“将来我们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小孩不一定能照顾到。我想,通过时间银行这种形式,是不是能够储存一点服务时间?”

南京率先建立起市级层面的“时间银行”——一套以时间为货币的志愿服务机制。每天都有上千个老人在线上平台发布订单,截至2022年10月,南京市时间银行志愿者人数超过4万,共计完成了六十多万个服务订单,数量排名前三的服务分别是家务料理(19.54万)、上门送餐(15.75万)、智能技术辅导(13.24万)。

孤老

南京养老志愿服务联合会(下称“联合会”)的办公室在玄武区的一幢商住两用公寓里,两层五十多平方米的空间有楼梯贯通,一楼挤挤挨挨地摆满办公桌,二楼的一半也被办公桌占据,另一半放着茶台、沙发、长几,布置成简易的会客室。这个仅有十余人的社会组织,承担着南京市时间银行的日常运营工作。

会长史秀莲年近四十,是个有亲和力的女人,她的娃娃脸长相和天真气质与她略有年代感的名字并不相符。联合会小一辈的姑娘觉得史秀莲是个矛盾体,“生活中很女性化,是会穿亮色卫衣的少女,但工作中又有男性化思维,以解决问题为首要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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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照明上门为老人理发

被问及为什么会关注养老问题时,史秀莲每每会从20年前在淮安农村遇见的一位老妇说起。

2002年,刚上大学的史秀莲参与了学生会“关心下一代”的慈善活动,给淮安农村的困难儿童送物资。相比于富庶的苏南,苏北农村的贫困让史秀莲感到陌生,下完雨的土路成了泥坑,上面还漂着牛粪,她几乎是跳着走完村里的路。史秀莲还给孩子们准备了火腿肠和夹心饼干——听说孩子们从没见过这些零食。家里没有大人,端茶倒水由孩子们自己招呼,他们的父母在外打工,爷爷奶奶下地干活。史秀莲觉得这趟行程似乎缺了点什么,她想见一见孩子的家长,对接的孩子兴奋地说:“我奶奶中午在家,特意给哥哥姐姐们做了好吃的。”

那顿饭吃的是菜饼和炒鸡蛋。老妇拉着史秀莲说话,史秀莲问: “只有你和小孩在家,万一身体不好怎么办?”老妇说有赤脚医生上门,实在不行就给儿女打电话。

那时史秀莲没想太多,她只是模糊地察觉到一个两难的问题——年轻人留在村里会贫穷,离开村庄去打工,物质生活水平或许能因此提高,但孩子和老人却无法照料。

2013年,史秀莲已经是一名青年教师,任教于钟山职业技术学院的老年服务人才培训中心,并参与南京市老年人健康能力评估工作。调研走访时,她在拆迁安置小区遇到了一个独居的老人。

“我们去他家发现门没锁,就用砖头在门后抵着。敲了门以后,里面有人说进来,门一开就看到客厅柜子上放了好多瓶白酒,还有看上去值钱的摆设。”史秀莲回忆当时的场景,“我一直问人在哪,他说在房间。我们到了房间发现,原来老人的腿脚不方便,如果上厕所,他从有感觉时就要起身用四脚拐杖往卫生间挪了。”

史秀莲忍不住问他,为什么用砖头抵着门,而不交一把钥匙给物业。老人回答,因为儿媳妇每天中午来送饭,社区工作人员也经常上门,用砖头更方便。史秀莲不理解,家里摆着这么多值钱东西,不怕招贼吗?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一定要这样留门?

老人终于开口,称邻里之间很好,不怕招贼。抵着门是因为之前他摔倒在地不能动,拼命地求救,但关了门隔音效果太好,外面没人听到,也就没人帮他打电话给子女,他索性躺在地上,等身体恢复了才自己挪到房间打电话。他的两个儿子其实特别孝顺,也特别有出息,大儿子在上海,小儿子在南京,但因为生活不便,不住在一起。老人怕万一再摔倒没人帮忙,就不再关门,“(如果)有事,喊了至少有人听见。”

“为什么不去养老院呢?”史秀莲给出建议,“让专业的人照顾你,儿子儿媳妇也不用操心。”

“不行,”老人干脆地拒绝,“如果去了,人家会说我生个儿子没屁眼,不管不顾的。”

这样的情况不是孤例,史秀莲接触过很多老人,讲到儿女的时候,他们眼睛闪着光,骄傲地夸孩子有多优秀,直到说孩子有多久没回家,那一刻语气立马变了。

史秀莲想到自己的父母,“我也是这样,我也好久没有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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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秀莲在大学参加志愿者宣讲活动

谁的时间更值钱?

史秀莲是溧阳人,在南京工作,父母留在溧阳老家。她有时会突发奇想,如果有一个工作在溧阳而父母在南京的人能够跟她互相帮助就好了,父母可以得到照料,她也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拥有一份牵挂。“每个人活着的追求都不一样,我追求的始终是情感。对于大多数平凡的普通人来说,相互之间的帮助和关心是我们碰到困难时最大的支撑力。”

然而,史秀莲知道,单纯依靠善意来做善事很难。“国内有好几个案例,帮了别人以后被讹上了。”史秀莲想,有没有一个让大家能放心地付出和接受善意的方式?

巧合的是,2014年南京市栖霞区尧化街道某社区请专家团队设计一个激励式的志愿服务机制,史秀莲也参与其中。“那个街道有很多拆迁安置户,整体文化水平相对较低,拆迁安置后不能继续种地,手上有钱也不愿意去做收入低的工作,很多老人不知道该干什么。社区希望通过志愿服务机制让他们有事可干,还有成就感,同时又能为社区做一点贡献。”

这个方案即是“721志愿服务模式”,就是说,做了一项志愿服务后,付出的时间70%用来储存,20%兑换物品,10%兑换现金,储存的时间可以换取同等时间的服务。这项计划的精细之处在于,设计团队参照各类服务的市场价值,设定了一套以时间为衡量单位的加权体系:例如医生看诊、理发师剪发等有专业技术含量且需持证上岗的服务,服务时间按照1:1.5或1:2的权重记录,而像保洁家政这类基础服务,则以1:0.5的权重记录。史秀莲解释,“设计权重的目的也是为了激励,不然医生会觉得我的时间还不如保洁员。”

“721模式”在社区顺利推行,一个基金会承担了物品和金钱的兑换费用,志愿者虽然得到的物质回报不多,但收获了价值感。从社区的角度考虑,志愿服务能让一些失地农民逐渐习惯城市的生活方式,跟社区产生“粘性”。

随着史秀莲团队对老人、机构、居家评估的增多,“时间银行”的想法在“721模式”的基础上逐渐成型。史秀莲借用了这一舶来的名称,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时间存储的本质。当2017年史秀莲和联合会接受南京市民政部门委托、认真考虑成立“时间银行”时,她很快就发现“721模式”模式有两个弊端,使得它难以在其他地方复制,也难以长久。

第一,需要费用维持,志愿者和服务时间越来越多,兑换出去的30%物品和现金就越多。第二,加权体系由市场价值决定,而市场价值会随着地域和时间变动,不可能固定成一套通行标准。因此,史秀莲认为应该将这两个弊端从规则里剔除,让时间银行成为一个纯粹的志愿行为,不涉及金钱和物品的兑换,同时,去掉权重,各项服务将不再有高低贵贱之分,只以实际时间来计算。

但去掉物资兑换和权重的想法让其他参与者抱有顾虑,史秀莲记得团队围绕这个问题争论了多次,“他们觉得但凡不给激励措施,不给钱了,就没有人参与这件事。他们也不认同,比如一个大学教授、一个高材生,时间和保洁、水电工人的价值一样。”史秀莲的态度很坚决:“我们的志愿服务对象是老人,我们调研过几千家养老机构、上万个居家老人,知道老人的需求。绝对有一部分人是冲着激励去做事的,但还有一部分人是什么?想自我实现、想服务社会、不想和社会脱节的人。他不只是为了将来能用那一个小时才去服务一小时,还为了满足自己精神层面的需求,而人活着的每一天都有精神需求,希望被别人需要和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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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市民政局养老服务处在社会福利院慰问老人,坐排左二是处长周新华

至于权重——“时间面前,人人平等。当你躺在床上需要别人给你送份饭的时候,你的时间不比别人的贵重,如果你觉得别人的时间不值钱,那么没有人会愿意帮你。”

我帮你,然后他帮我

如果说“721模式”针对的是一个社区的拆迁遗留问题,那么“时间银行”则对应着整个南京市的养老困境。

南京市民政局养老服务处处长周新华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在养老口干了十几年,他深知南京真实的老龄化状况比数据呈现的更为严重,“南京是科教之城,每年无数外来的大学生增加了户籍人口的分母,稀释了老龄化比例。”

在周新华看来,养老问题的主要矛盾是人才严重缺失,很难在短期内解决,而政府在养老工作的主导作用,不在于“包打天下”,而在于建立机制,进行监督。“政府可以为困难老人购买上门服务,但可能给全社会的老人买吗?不现实。”

周新华希望建立一个机制弥补专业人才不足的问题,而史秀莲有“时间银行”的想法,在这个政务氛围相对宽容的城市里,碰巧两个人都有一些勇气。史秀莲记得周新华说过一句话,“只要规范标准里面,没有明确不可以干的事,作为政府就应该去试着干,应该敢于创新。”

2017年,在民政局批准下,南京养老志愿服务联合会由二十多家养老机构和居家养老服务中心合作成立,史秀莲担任会长,负责正式展开时间银行的区级试点。

此前,史秀莲看过很多时间银行的失败案例,它们多由公益组织发起。她认为时间银行由政府主导能够保障安全性,包括志愿者和服务对象双方的人身安全,以及志愿行为记录的数据安全。周新华的想法一致,“诚信是制度的开端,首先要保证真实,有政府信用背书,将规则写进条例。还要由政府兜底,设立基金,几十年后如果(时间银行)不在了,至少有补偿。”

马群社区的嘉岳养老工作服务站是时间银行第一个服务点,区政府和街道办事处非常支持,但试点初期没有资金,史秀莲需要用自己的积蓄垫钱装修,她的父亲也来帮忙刷墙、搬木头。马智才觉得她很不容易,经常来帮忙。史秀莲跟他讲时间银行的概念,“现在做志愿,将时间累积起来,未来可以兑换同等时间的服务,你帮他,别人再来帮你,形成社区循环。”随后马智才成为了第一批志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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