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摆渡人
作者: 邓郁 崔畅意外
打开单元门不过两三秒,常斐听到了黄油的几声尖叫。这只5岁的小泰迪生性活泼,原本声音就很高亢。但9月下旬的那个深夜,仿佛要刺破楼道空气的声音,与往日格外不同。
从单元门飞快地跑向几米外的家门,她瞧见黄油肚子朝上滚了几下,腿有点打颤。邻居的哈士奇还在一旁大声吠喊。直到看到地上的两滴血印、小狗的躲闪、邻居的一脸歉然,她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实在抱歉,我们牵了绳的,不知它今天怎么就扑上去了。”邻居小心地解释。
已是晚上10点多,常斐无心和邻居交涉,毕竟自己也有责任——再过两天就要搬进装修完的家,她用推车运了些日用品过去,想着能给搬家时省点力。儿子说要帮忙,顺便带着黄油一起过来看看。一路都用绳子牵得好好的,就是开单元门时大意了,黄油“噌”地窜了出去,没想到正好碰上夜里出来遛大型犬的邻居,也没想到这只和黄油一起玩过的哈士奇忽然发飙。
等母子俩简单给黄油处理了一下伤口,再回到住处,已经接近夜里11点。丈夫毕川刚刚下班,两人因为装修和工作都有些疲劳,想着第二天上午再带小狗去医院看看。“黄油生命力可顽强了,应该问题不大。”
没承想,第二天上午的检查显示,黄油身上断了三根肋骨,肾、肝、胰腺各项指标严重超标,已经处于病危状态。“原来昨晚咬的两道伤口很深,里头有内出血。”常斐傻了:自己怎么这么无知,这么抱侥幸心理?
医生将黄油放在高压氧舱里,打算先输液观察几天,再看能否手术。带着几分忐忑,常斐先回了家。不到一个小时就接到了院长的电话。“小黄油走了,没办法。”
正午的阳光下,还在应付几拨装修工的常斐,感到一阵眩晕。“天,我对不起狗狗,也对不起孩子……”
五年前,一家人无意中赶上了商场的一次宠物市集。之前夫妻俩从没有养宠物的计划,那天常斐却有点心动。两只棕色的小泰迪毛发微卷,眼睛像黑葡萄一样透亮,满是好奇与渴望,母子仨立刻都爱上了。毕川虽然极力反对:“养了就得负责任,你们能做到吗?”还是拗不过俩孩子的央求,全家选择了其中一只带回了家。
“我们真的有一条小狗了!”姐弟俩都美滋滋的,如做梦一般。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抱着黄油亲亲,和她玩游戏。黄油俊俏、良顺、充满朝气,俩孩子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家伙。
原本以为可以和她一起生活十几年,却没想到在这个秋天戛然而止。
冷静下来,常斐意识到必须打起精神。要处理装修的琐事,要准备好孩子们放学后告诉他们这个事实,让毕川尽快回家,再去医院把黄油接回来——必须全家一起。
然后,怎么办?她想起了之前浏览过宠物殡葬的信息——北京有机构能够完成宠物的火化,且让主人可以庄重、安静地和爱宠告别。
半小时之内,她拨通了两家机构的电话,选择了其中一家。

告别
这家叫作“彩虹星球”的机构位于东五环。因为下午有另一单任务,工作人员最快也只能夜里10点多赶到店里。
这样也好,可以和黄油再多待一会儿。从西北五环到东五环,路上最多四十来分钟,一家人不时哽咽,或者沉默。
已经上初中的姐姐小然,全程看着窗外,不发一语。下午爸爸在学校门口告诉她,她在街边大哭了一场。弟弟小安则是在小区里的长椅上,听妈妈讲述了求医的过程和结果,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用自己最喜欢的“小狗被”裹着黄油。那是条特别柔软的白色小花棉被,陪着小安度过了大半个童年,他希望用它带给黄油最后的温存。
“彩虹星球”坐落在一个类似艺术园区的院子里,除了门口的两只火烈鸟雕塑,没有任何标识。庭院里,竹栅栏一侧的地上铺满了白色砂石。对面办公间的屋檐垂着一线风铃,偶尔荡起几声,轻轻盈盈。从闹市和荒僻的小路进入这里,常斐感觉心一下就静了。
厅堂面积不大,两侧墙上挂着满满的相框——全是来过这里的猫狗,间杂着兔子、仓鼠、鹦鹉、草龟、蜥蜴等其他宠物。每一张照片下都标注着它们的名字、生卒日期和主人寄语。桌上还有几本纪念册,写满了家人的回忆和祝福。
“啊,这只才活了三个月!还有只活了几天的……”“这只有先天的病,这只是因为情侣吵架去世的!”小然和小安好奇地翻看,一路伴随的哀伤看似被转移了些。
一位年轻男士从他们手中接过黄油,放上清理遗体的工作台,随后他戴着手套为她清理创口,洗净身体,吹干,再把打结的毛发一一梳理开,如同对待一只活着的小狗般轻柔而细腻,全程不发一言。
之后便是告别环节。两间面积不大的告别室,一间摆放着地藏王菩萨像,全程播放梵音,适合佛教信仰的家庭;另一间白色主调,装点着一些干花,素雅清新。他们选择了这间。
“可以和狗狗告别了。觉得可以了告诉我就好。”工作人员轻声说。
干干净净的黄油侧躺在床上,盖着薄毯,仿佛只是睡去。时间完全属于常斐他们了。因为在家中和车上释放了许多情绪,这会儿全家不再恸哭,只是微微地啜泣,谁也舍不得把告别室的门打开。
“下辈子我要好好保护你。”小然在卡片上写下这句。弟弟则在透明留言板上写下:“第一次与你相见,你是那么小,在一个纸箱里是个宝宝,你又那么大,大到能装进我的心里。”
黄油的耳朵长,又最爱大家挠她脖子后头。全家留下了她耳朵、脖子和脚上的一些毛发作纪念。选了一个浅粉色的瓷骨灰盒,还把小然给黄油拍的照片配上相框,拓了她的爪印附在其中。
为环保考虑,专属的火化设备不在店内,而在六环以外,往返需三四个小时。已近子夜,常斐家没有选择当天领取骨灰。两天后,毕川从店里取走黄油的骨灰,带回了家。孩子们不想埋在院子里。“万一将来找不着了怎么办?”
于是,黄油和她的相框、喂食盆,一起被放置在家中的某个高处。
“圆梦”
受访家庭都表示,选择彩虹星球这样的宠物殡葬机构,除了环境的温馨,对宠物遗体的尊重,给主人充分的时间和空间向宠物告别,让他们的心灵得到慰藉,是最重要的原因。
“感觉他们像摆渡人。用一种温柔的力量,让我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光是我们,也有一个地方把它们当作‘人’来对待,让我们得到安慰。”宠物主武颖和璐洋形容,这是一份让人敬佩的职业。
但这种形式目前还是非主流,少为人知。民间流传着“猫死挂树头,狗死顺河流”的说法,一位网友写道,自己珍爱的小猫死后,“母亲就用白袋子装起来挂在了家不远处的树上,远远地望着。”
根据《2021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当年中国城镇家庭中,宠物猫的数量已达5806万只,犬的数量为5429万只。全国城镇宠物(犬猫)主达6844万人。但据记者了解,大部分宠物死后,还是以掩埋和简单火化为主。
国家《动物防疫法》规定,动物死亡后应当按照规定进行无害化处理,单位和个人不得随意处置。业内人士也表示,在小区内就地掩埋宠物会对社区生活造成困扰,宠物身上的病原和菌类可能进入土壤,对环境特别是水源造成污染。“如果深埋也建议远离城区,要挖1.5到2米左右的深坑,并在遗体上覆盖一层较厚的生石灰以避免致病物质扩散。”一位机构代表说。
此前,许多城市郊区一度涌现出大量的宠物墓地。但因为乱象丛生,曝出诸如“企业主跑路”的新闻后,这类项目被整治,随后规模迅速收缩。
选择简单火化的,绝大多数会通过宠物医院取得联系。本刊致电京沪四五家宠物医院,他们都表示有对接的火化机构,分集体混合火化(无法领取骨灰)和单独火化两种。单独火化按照宠物重量来收费,从小只到大型犬,分别从三五百元到两三千元不等,5公斤以上的收费明显增高。只有一家医院表示会从中“抽成”。
“我们也找过医院,但很多医院要拿走起码一半(费用),除去火化油的支出,还有交通、人力、手续费等等,毫无利润可言。如果按照这个比例合作,商家要么贴钱,要么很难保证单独火化的信用与质量。”业内人士透露。
天眼查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1月,我国经营业务包含“宠物殡葬”的企业共有1462家。然而这类服务涉及市场监管、民政、农林、环保等诸多部门,相关监管和法律尚属空白。早几年在行业人士的不断努力下,宠物服务已经从农林牧渔业脱离出来,成为城市服务的一个分类。但宠物善后在市场监管部门的经营范围中长期没有对应的经营内容,目前虽已设立“动物尸体无害化处理”营业执照,也没有细化到宠物善后。
但总有些人在探路。共同的驱动力,来自对尊重生命的渴求。
在北京打拼多年,青年李超最好的朋友是一只叫JOJO的哈士奇。从租单间到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子、为夫为父,从成为公司部门总监到创业,JOJO见证了他的酸甜苦辣、每一个通往“成功”的昼夜晨昏。
2015年,JOJO死于癫痫发作。李超去一家殡葬机构,本以为工作人员会帮忙清理JOJO的尸体,但他们直接把JOJO的尸体随手扔进火化炉。他在等待时大哭,机构人员却在一旁打牌说笑,结束后还以“超重”为由,在谈好的价格上加了几百元。用对方给的塑料袋带着JOJO回家,李超只觉一阵阵冰凉。
他决定自己来做,提供更多人性化、个性化的服务,帮助失去宠物后深感无助的人。为此他特地设计了清理、告别仪式、火化、收取骨灰等多个环节。这套流程已经实施了七年,沿用至今。
“收入不是主要目的,是想让那些和我一样的人们,在宠物离世时,能有得选。”李超说。
英豪学家居设计出身,但他在流水线般的工作里感受不到一丝价值和乐趣,不明白客户反复强调的“这条线要3厘米、不要4厘米”,有什么分别和意义。因为养猫,他无意中了解到宠物善后行业。在听说了“宠慕”之后,他向李超取经,创办了“彩虹星球”。
王馨欣和莫莫的职业选择,则与家人有关。
和奶奶感情至深的王馨欣,至今对当年的那一幕幕场景无法释怀。
“那是北京的一家三甲医院,丧葬这些外包给第三方。奶奶在急诊室走的,感觉医生们一分钟都不想耽搁,让家属自己推着床送到那儿(太平间)。在地下室,很阴森简陋的环境,第三方就接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