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艾略特试炼与重生
作者: 李乃清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100年前,T.S.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一首题为《荒原》(The Waste Land)的晦涩长诗横空出世。
当时,34岁的艾略特还是位美国公民,在伦敦金融城的劳埃德银行谋了份“客户经理”的差事,年薪500英镑的收入虽不算少,但还不够他买房。高强度的工作,外加患有精神隐疾的娇妻,一切的一切,都令他心力交瘁……
“既非活着,也未死去,我一无所知,望向光的中心,寂静之所在。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
也许出于对艾略特工作的认可或对“工伤”的补偿,1921年秋,公司给他放了三个月带薪假,神经衰弱的诗人得以游历欧洲,最后前往瑞士洛桑,探访友人给他介绍的心理名医。正是在此期间,艾略特整理了此前撰写的诗稿片段,添加一路见闻与感悟,完成《荒原》初稿,并顺道在巴黎交给了自己的“伯乐”埃兹拉·庞德,请他批评指正。听取庞德的修改意见后,艾略特对诗稿进行了大幅删改,并将之献给了好友庞德——“更卓越的巧匠”。
1922年10月,《荒原》在伦敦首发于艾略特自己主编的文学杂志《标准》创刊号,11月刊登于纽约的《日晷》杂志,同年底在美国出版单行本。
《荒原》被视作“欧美现代诗歌的里程碑”,当时评论家认为,这部作品“宣示了一战后西方文明的危机和传统价值观念的失落,反映了一代人理想和精神的幻灭”。但艾略特反对这种解读,他强调,先是幻灭,后是重生。
《荒原》发表后5年,经历“外患内忧”的重重试炼,艾略特坚定了他的基督信仰,于1927年受浸归主,并加入英国国籍。他后来声称,自己是“宗教上的英国天主徒,政治上的保皇派,文学上的古典主义者”。1943年,艾略特又发表了“跫音在记忆里回响”的时间之诗《四个四重奏》。1948年,他“因对当代诗歌杰出、开拓性的贡献”摘得诺贝尔文学奖桂冠。
在20世纪的英美诗坛,艾略特是开启一代诗风的先驱,他和他的《荒原》,对中国的现代诗也产生了极大影响。《荒原》1922年在英国首版,1923年,茅盾在《文学》周报的“几个消息”中就提到了艾略特;1927年末,朱自清在《小说月报》刊发时任清华教授R·D·詹姆逊一篇《纯粹的诗》,涉及艾略特和保罗·瓦莱里等诗人,“我们若要懂得(他们)的工作,应建设一种新理论。”

1928年6月,署名“仙鹤”的一位作者在《新月》上发表了一首《西窗(In imitation of T.S.Eliot)》,诗的最后三行:“这是谁说的:拿手擦擦你的嘴,这人间世在洪荒中不住的转,像老妇人在空地里捡可以当柴烧的材料。”这里的“谁”,便是艾略特,在早年诗作《序曲》(1917)中,他写下结尾:“用手抹下你的嘴,大笑吧,/诸天旋转,一如老妪/在空地捡煤渣。”
而那只为了“模仿艾略特”隐姓埋名的“仙鹤”,正是大名鼎鼎的徐志摩。他曾向胡适推荐艾略特的诗,又半开玩笑地介绍叶公超,“这是一个T.S.艾略特的信徒。”1934年,叶公超在《清华学报》上发表专论,总结艾略特的诗之所以引人注目,主要在于“有进一步的深刻表现法,有扩大错综的意识,有为整个人类文明前途设想的情绪。”晚年,叶公超不无得意地回忆,早年在英国常和艾略特见面,“大概第一个介绍艾氏的诗与诗论给中国的,就是我。”
九叶派诗人辛笛在爱丁堡求学时也有机会坐进艾略特的讲堂,在他印象中,那个“衣冠楚楚、叼着板烟斗”的现代诗人,让他一下就想到叶公超,“他俩有相似的绅士派头,骨子里还有讥讽意味。”叶公超再论艾略特,是为其弟子赵萝蕤的《荒原》译本作序,后者受现代派旗手戴望舒之邀,翻译了这部“当时震动了整个西方热得灼手的名著”。
1937年,25岁的赵萝蕤首译的《荒原》中译本出版,此后成为几代人阅读的经典译本。“《荒原》究竟是怎么回事,艾略特究竟在混说些什么?这是一片大的人类物质的精神的大荒原。其中的男女正在烈火中受种种不堪的磨练,全诗最末一节不妨是诗人热切的盼望‘要把他放在烈火里烧炼他们’,也许我们再能变为燕子,无边的平安再来照顾我们。”赵萝蕤坦言,她翻译《荒原》“曾有一种类似的盼望: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平常的大时代里,这其中的喜怒哀乐,失望与盼望,悲观与信仰,能有谁将活的语言来一泻数百年来我们这民族的灵魂里至痛至深的创伤与不变不屈的信心。因此我在译这首艰难而冗长的长诗时,时时为这种盼望所鼓舞。”

1946年夏,陈梦家在哈佛见到回美探亲的艾略特,打电报给在芝加哥大学读博的妻子赵萝蕤来与“诗星”相会。7月9日晚,艾略特邀赵萝蕤在哈佛俱乐部共进晚餐,赠她签名照和新诗集,还为她朗读了《四个四重奏》的片段,希望她能继续翻译他的诗作。交谈之际,赵萝蕤观察着眼前这位学问渊博诗艺精湛的文坛奇人,“他高高瘦瘦的个儿,背微驼,声音和举止有点发颤,好像心里并未得到‘无边的平安’,那年他才58岁。”——当时的赵萝蕤不会想到,此后她将历经试炼,度过与艾略特的世界毫不相干的三十多年时光。
1953年,留美归来的穆旦不再创作现代诗,开始以本名查良铮翻译雪莱、拜伦和普希金,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偷偷译起青年时代喜爱的艾略特和奥登。这些译诗被收入穆旦的遗作《英国现代诗选》,迟至他去世八年后(1985年)才出版。夫人周珏良在序中回忆,早年穆旦曾将自己的若干首诗译成英文,“当时一位美国诗人看到了,说其中有几首诗像艾略特。”穆旦自己曾作解释:“其中没有‘风花雪月’,不用陈旧的形象或浪漫而模糊的意境来写它,而是用了‘非诗意的’辞句写成诗……这样表达出的思想,比较新鲜而刺人。”他所继承的,正是艾略特反“浪漫”的浪漫和对“智性”的运思。
“我相信从没一个时代像现在这样有如此庞大的读者群,他们毫无抵抗力地暴露在现今各种影响中。从没一个时代像现在这样,读点书的人读活人书的数量远超过读死人书的数量;从没一个时代这样极端狭隘、与过去全然隔离。”
上世纪初万物失序的离乱战火中,艾略特以斗士的姿态,确立了某种古典主义的复兴,今天的我们,确乎能从中听到历史的回响,寻见现实的映照。
“我们想着钥匙,人人都在狱中/想着钥匙,每人认定一间牢房……”《荒原》中的诗句,是艾略特对个人和时代困境的拷问:古典教育的式微、历史意识的消亡……诗人在荒原旷野渴求活水的泉源,试图挣脱“此时此地”的捆锁,以谦卑的姿态融入“光的中心”、某种更为深远自由的秩序。100年后,当我们重读其人其作,也许又能听到那把钥匙开门的声音……
葬仪
“虚幻之城,/冬晨的褐雾下,人群泱泱流过伦敦桥,那么多人,/我没想到死竟毁了那么多人。”
《荒原》第一章中,艾略特描绘了一座死寂、恐怖、坟场般的伦敦。第一次世界大战暴露的残酷性给他的精神世界涂上了悲观怀疑的色彩,“每个人的个人生活都被这场巨大的悲剧所吞没,人们几乎不再有什么个人经验或情感了。”
在艾略特笔下,陈尸屈辱的日常生活与但丁笔下地狱边缘的景象相似,他援引《神曲·地狱篇》第三章:诗中的死者在世时没有立场,避免表态,死后就跟着一面无名的旗帜奔走,但丁目睹“这一列阴魂逶迤而来”,发出感喟:“我没想到死竟毁了那么多人。”
撇清与前代英美诗人的渊源,艾略特常说,自己上承的是但丁和波德莱尔的传统,后者教给他“现代都市的藏污纳垢之处”拥有诗性的可能,告诉他“卑污的现实与变化无常的幻境可以合二为一,如实道来与异想天开可以并列”。
艾略特1888年生于美国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祖父是牧师,曾任大学校长。父亲经商,母亲出自新英格兰名门,写过不少赞美诗。他在哈佛修习哲学和比较文学时,接触过梵文和东方文化,也曾受法国象征主义文学的影响。
但哈佛本身几乎未给艾略特留下什么印记。1906年冬至1907年春,学校还把他放进了留待观察的试读生名单,尽管他“出勤记录良好”,但“学习进度落后于大多数新生”;1909年秋,艾略特选修了桑塔亚那的历史哲学和白璧德的法国文学批评,这年11月,他写下一批新诗,这些作品源于他私下的阅读和私密的感受,两位教师孤独的教养和读书人的傲骨或曾对他产生影响。很长时间里,艾略特记忆里的白璧德“大多时候都独来独往”。
在哈佛时,艾略特瘦高的身影也偶尔出现在小礼堂的舞会上,他迷人、腼腆,像个巫师一样神神秘秘。他更常光顾的是学生会楼顶《哈佛呼声》的内部办公室,和几个作家俱乐部的成员开组稿会,喝朗姆茶,伴着钢琴上永无休止的德彪西读书。他为自己的体格自卑,于是常去体育馆锻炼胸肌,希望能把胸围扩到46英寸。在大多数同学眼里,这是个深居简出的隐士,总把自己藏在面具之后。
当时,艾略特也被他颇有名望的叔伯引入波士顿的上流社会。在他看来,这个圈子“还没开化”,“但它优雅得让开化和文明都望尘莫及”,他流着这个阶层的血,但在这里却像个局外人一样疏离。后来,艾略特在诗里揶揄他们毫无主见、听凭宣传工具的控制:“读《波士顿晚报》的人们/在风中摇摆,像一田成熟的玉米。”
艾略特在上流社交圈找不到活力,他将搜寻的目光投向贫民区。早年两篇《北剑桥随想》中,他描写酒瓶、碎玻璃、脏兮兮的窗格、草皮上被人踩踏的污泥,还有排水沟里羽毛腻成一团的麻雀。他对这一切既害怕又深深着迷。在这里,学院里堆成小山的整洁的定义与规律显得如此遥远,他的思维停落在城里布满灰尘、罐头、砖瓦残骸的空旷荒地,这是他遭遇的第一个“荒原”,此后他将把这个场景据为己有……
“各种印象——琐碎、怪诞、无常,甚至有种被锋利的钢刀切割的感觉。”1925年,弗吉尼亚·伍尔夫写下初读《荒原》的印象。
当庞德拿到《荒原》手稿时,他惊叹于诗中命运的刺痛、伦敦的腐臭和人们在一成不变的日常流程面前无助的妥协,他祝贺艾略特描摹出了这些“畸形的分泌物”的轮廓。
但在《荒原》的初稿中,艾略特还有大量篇幅描摹了他私密的灵魂争战。在庞德的说服下,艾略特去掉了《葬仪》里最具忏悔性的断章:一个诗人忏悔自己滥用天赋以追寻眼前的浮名,愚蠢的追随者追捧那些虚假的成就,用焰火为诗人庆祝;但温暖诗人的却是他内心“不熄的火焰”——他的炼狱之火……
艾略特希望构筑的,不只是《荒原》中的“城市纪实”,他要在创作实践中不断勾画他的“灵魂自传”,成为“通过强烈的个人经验传达普遍真理的那一类诗人”。

对弈
“火光下,刷子下,她的头发/披散成了火星点子/燃起词句,而又悍然归于沉寂……然后我们下一局棋,揉着没有眼睑的眼睛,等着敲门声响起。”
读到《荒原》第二章的婚姻场景时,庞德曾在手稿边标注“写照”两个字。对艾略特来说,妻子薇薇恩·海伍德大概是《荒原》里唯一一个并非从他梦魇般的内心走出的角色。她的存在,让现实瞬间变为噩梦,精神饱受折磨的艾略特,“时不时把自己切成小块,看哪块碎片能发出芽来”,然后写下诗行——将令人发狂的心境转化为普遍的戏剧冲突。
1914年2月,哈佛学子艾略特决心像许多美国哲学界领军人物一样去欧洲完成学业。按理说,他应在牛津默顿学院系统学习一年亚里士多德,但他计划暑假去德国马尔堡大学的研习班。可惜他刚安顿下来,战争就爆发了。8月他回到伦敦,10月搬回牛津,在那里一直待到191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