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外赛事的2022“在黑暗中醒来”
作者: 陈洋久违的终点
2022年11月11日下午,四川阿坝四姑娘山镇的一间民宿里,韩磊正在收拾装备。能量食品、保暖装备、急救包、冰爪等补给用品铺满了半张床。这是2021年5月22日白银越野赛以来韩磊参加的首场赛事。
一年半前,第四届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暨乡村振兴健康跑在白银市景泰县黄河石林景区举行,因强度难度最高赛段遭遇大风、降水、降温的高影响天气,加上赛事组织管理不规范、运营执行不专业,造成百公里组别的172名选手21死8伤。
韩磊是白银越野赛百公里组别的参赛选手之一。他快要行进到海拔2230米的3号打卡点时,高强度的大风和冻雨天气已过境,但平均风力仍达六七级,天气湿冷,稍作停留就会哆嗦。因为前方朋友已有失温迹象,韩磊决定放弃比赛,陪他一同下撤。循着手表上提前下载的离线地图轨迹,两人顺利撤到安全地带。那场比赛的号码牌被保存至今,皱巴巴的布牌下方黑底白字地印着“征战黄马,问鼎石林”。
韩磊曾计划在周年祭前后重走白银赛道,缅怀那些逝去的跑友,可因为当地防疫政策,未能如愿。律师职业的他一直关注着这起公共安全责任事件的后续进展。
时间会消解痛苦,日子还在继续。除了周年祭,他很少翻开当时的照片。事故发生一两个月后,他开始重返山野。韩磊2014年开始跑马拉松,3年后涉足越野跑,奔跑早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疫情三年,韩磊所在的商事律师行业同样受到冲击。因出境受限,许多过去为外商投资企业提供非诉讼法律服务的律师转而做诉讼,行业更加拥挤。近半年来,他经手的案件多和地产行业相关,“好多案子判了,(原告)也拿不到钱,地产商只能用卖不出去的房子给供应商抵债。一些企业和商户经营不下去,由此引发的房屋和商铺租赁合同纠纷案件也非常多。”
忙起来就需要通宵加班的工作性质让韩磊十分注重日常锻炼。他喜欢与自己独处的运动。每当周末闲暇,他会赶早晨6点半的高铁去苏州跑山。常跑的是经典的“灵树线”,从灵岩山到树山,全程往返四十多公里。8点多进山,下午5点左右出山,再乘晚上8点多的高铁返沪,满载重回都市丛林的给养。出差之余或者节假日时间充裕,他会去更高更远的山。2022年9月,韩磊去爬了云南丽江的玉龙雪山,国庆节又打卡了四川甘孜的那玛峰。
对韩磊来说,跑步是生活中难得的“无意义”时刻,也是一种更真切的生命体验。“跑步的痛苦比较单一,无非是身体层面,而且你知道解决方法,只要到达终点,一切痛苦就结束了。生活的痛苦更复杂难解。无论是马拉松还是越野跑,到后面都得咬牙坚持。经历得多了,人也会更有勇气,看淡很多事情。”
赛事是这场“个人战役”的延展。在韩磊看来,参加赛事能为平时的速度和技巧训练提供动力,拥有配套补给和安全保障的赛事,也能让爱好者更深度地走进山野,更好地享受过程。
然而,要实现和户外赛事的重逢并不容易。除了白银事故遗留的厚重阴影,疫情引发的不确定性也让这类赛事的回归困难重重。
2022年以来,和很多越野跑和马拉松爱好者一样,韩磊时常陷入“报名—延期—取消”的循环。上海3月开始分区实施静态及网格化管理,全面恢复正常生产生活秩序已是6月初。按照早先的计划,7月下旬他应该在河北张家口参加“崇礼168超级越野赛”,这场比赛被视作“中国越野重生的第一枪”。然而,出于对“赛事如期举办概率不足三成”的预判,韩磊在上海静默期间就取消了报名。很多和他相熟的上海跑友作了同样的选择。个别没取消的,参赛路途也十分波折。上海去崇礼大多需要在北京转机,有的跑友次日就要登机,却收到了航班临时取消的通知。
没能见证“第一枪”,韩磊转而期待着8月底9月初举办的“2022喀纳斯超级越野赛”。他的参赛名额是从2021年保留下来的。2021年的喀纳斯超级越野赛原定于6月9日举办,白银事故发生两天后,赛事宣布取消。时隔一年,受新疆疫情影响,赛事再度推迟,直到11月初开启报名费退款。

喀纳斯的赛事延期后,在贵州朋友的邀请下,韩磊报名了9月初的“粤港澳大湾区桥头堡”系列赛黎平站的比赛。报名时,距离比赛开幕还有一周多,可收到确认短信的次日,比赛便因疫情取消。紧接着,延期一年举办的大连100越野赛也宣布取消。“从4月延期到5月,后来改到9月,结果8月底大连疫情又暴发了,”韩磊回忆道。
这一年,赛事延期和取消已是常态。到后来,这些消息在他心里已溅不起多大的水花。直到11月10日站在四姑娘山面前,他的心情才重新蒸腾起来。
韩磊认识的上海跑友中,和他一同报名2022年“环四姑娘山超级越野跑”的有十来人。韩磊2020年参加过该赛事。印象中,那届赛事称得上一场“十天左右的越野嘉年华”。相比而言,2022年主会场冷清了许多,选手少了,刨去周边活动,正式比赛只有一日。
韩磊报名的75公里赛段整体爬升达到3830米,但因为赛道平均海拔超过4200米,相当于在平原爬升七八千米。按照往年的标准,韩磊会在赛前留足至少两个月做密集的爬升训练,每周累计爬升三四千米,单月积累一万到一万五千米。这次,即便他提前适应过高海拔环境,训练量还是差得多。他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是“坚持完赛”。
能做好十足准备的唯有装备。经过白银事件,每次进山前,韩磊都格外关注天气,尤其是温度。他通常会以低于预报10度的标准备齐衣物。这次,在组委会要求的保暖内衣和冲锋衣等强制装备外,他还额外准备了两片暖宝宝、一件轻薄羽绒服和透气效果更好的Alpha棉服。算上冰爪,比赛时他随身携带的装备超过14斤。
收拾完毕,躺到床上已是晚上8点。韩磊睡意索然,过了零点才勉强合了眼。凌晨3点整,75公里组鸣枪起跑。在繁星的注视下,韩磊和六七十名选手一起冲出起跑线,穿过主办方为祈福而抛洒在空中的五彩龙达,直奔向久违的赛道。再次回到这里,已是20个小时14分钟后。
“三把都赌输了就退出行业”
对赛事总监阿尔曼来说,筹办这届“环四姑娘山超级越野跑”是他向持续一年多的“不确定性”的一场宣战。
阿尔曼本名饶瑾,资深户外爱好者,从事户外运动行业23年。该赛事创办于2014年,每年11月第一周在四姑娘山地区举办。这两年是例外。2021年停赛,2022年开赛日期延后了一周,选手报名时间也从3月推迟至10月底。招募宣传期严重缩水,又逢11月前后国内疫情持续呈多点散发、局部聚集态势,阿尔曼对本届赛事的报名情况预期不高。
同级别高海拔赛事的运营成本要高于平原赛事。据阿尔曼介绍,根据往年的办赛经验,在服务品质不做减法的前提下,商业赛事的参赛规模达到千人以上,才可能实现收支平衡。因此,对于2022年是否要办赛,阿尔曼“犹豫了很久”,“办的话,不仅规模起不来,赚不到钱,还随时可能取消。”
11月前后,好几位和他相熟的外地同行就陷入了赛事被临时叫停的困境。事实上,四姑娘山赛事举办的同日,浙江横店马拉松刷新了赛事被叫停的临界纪录。凌晨5点50分,横店马拉松组委会发紧急公告称,因比赛所在街道有核酸异常,大赛延期。当时距离开赛仅剩两小时。公开资料显示,2022横店马拉松的总参赛规模为2.5万人,为了顺利参赛,这些选手需要“赛前七天不能出省,赛前连续做三天核酸”。
阿尔曼旗下有多家公司,除了赛事运营,其产业布局还覆盖酒店民宿、商业街、户外用品等领域。2021年白银赛事前,阿尔曼团队已经签下11场比赛,合同金额超千万。而2022年前10个月,赛事业务几乎停滞。无赛可办的日子,团队的赛事总监们只有转行当起了徒步领队。尽管2022年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有旅游生意可做,但好在抓住了七八月旅游旺季的窗口,旅游业务成了支撑营收的中流砥柱。
某种程度上,这给了阿尔曼“赌一把”的底气,“办赛就像养孩子,去年已经停了一年,眼看着自家孩子不仅没长高,反而还缩回去了。起码公司今年稳住了,不至于比赛被叫停后,退不出报名费,公司不至于倒闭。我自己也需要一场比赛,找回对这个行业的信心和热爱。”想通了这点,阿尔曼便不再犹豫。他跟团队定下三个目标,“首先是能办,能办后就要保证选手安全,最后是少亏现金。”
从决定办赛的那刻起,成本的指针就开始一刻不停地旋转。鸣枪之前,赛事的绝大部分成本就已经支出了。预计一千人报名,按照六成完赛率,组委会会提前设计和定制奖牌。除了物料和搭建,赛事保障也是成本的重要组成。四姑娘山的赛道不通公路,所有物料都得靠马匹运到山里。选手需要提前适应高海拔环境,工作人员则要到得更早,平均工作五天以上,吃住都是费用。白银事件后,办赛的各种隐性成本也在上涨。“最后不管一个人还是一千个人参赛,该花的一项都不能少。退赛还会额外增加人力成本,”阿尔曼介绍说。

不到鸣枪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盲盒”里藏着什么。鉴于报名预算有限以及赛事的可靠性,2022年很多跑者会优先选择知名赛事。然而,许多赛事在创造超历史纪录报名量的同时,退费率也水涨船高。据阿尔曼所知,11月初在浙江举办的一场知名越野赛事,赛前报名人数达到六千,最终参赛的选手仅有1200余名,“光损失的报名费就达两百万,最后肯定赔惨了。”
阿尔曼也没能幸免。据他初步统计,八百多人报名,最终站到起跑线上的人数刚过半,与之相应的是赛事配备的120名本地向导和120名志愿者。好在赛事如期举办,“只要跑出去就还好,因为对赞助商能有交代,赛事补贴也多少能拿一点;如果不办,损失是最大的。”
比赛前后的三四天里,阿尔曼一共睡了五六个小时。作为白银赛事后四姑娘山举办的第一场越野赛,阿尔曼比往年更为谨慎,不仅把赛道改短,还砍掉了部分搭建和外聘摄像团队的费用,全部用于加强站点的热食补给。政府部门也更为关注。“今年领导的电话来得更勤了。虽然之前开会时说明过,赛事的关门时间是次日凌晨3点,当晚六七点,就不断有电话打进来,询问选手都出山了没。”
11月,阿尔曼团队负责了三场户外赛事,除了“环四姑娘山超级越野跑”,其余两场是替政府主办的赛事做执行保障。“如果三把都赌输了(取消了),我就退出这个行业,”阿尔曼曾在心里暗自较劲。11月结束,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或许是老天爷听到我的赌约了,”这位无神论者补充道,“这么想是给自己找信心。”
赛事结束的半个月里,他收到了广西选手寄来的酸笋、上海选手寄来的大闸蟹。虽然尚未完成项目结算,但这场赛事帮助阿尔曼渐渐找回了丢失已久的认可感和价值感。“有人说参加越野赛是‘花钱找罪受’。其实越野赛一直都有精神产品的属性,无论对于参赛者,还是办赛者。”
“不能直接躺平”
“流程可以保证在标准情况下实现标准结果。但在疫情防控要求面前,组委会很难实现标准结果。因为你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11月26日,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北京众辉致跑体育文化有限公司总经理李璐表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