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溪:人是自然的过客
作者: boho
树屋
“快一点!”石头回头喊道。
她的声音很快被稻浪声淹没了。我们正沿着稻田间的村庄小路笔直前行,迎着干燥的风,空气中有烧柴的味道。石头始终走在最前面。她有一阵子没进山,快要憋坏了。夏天是沙溪一年当中的旅游旺季,所有做旅游生意的人都要比其他时候忙很多。平时石头做首饰,卖给游客,而此刻她穿着工装鞋,背着竹篓,腰板挺得很直,看起来像一个富有经验的巡山猎人,以警觉而敏锐的目光打探四周。
离山越近她的兴致就越高昂。“这条路我经常走,能捡鸟蛋,捞田螺,饿了就在路边摘个梨吃。”没一会儿功夫,她的竹篓里多了几片打算做晚饭用的野紫苏叶和一把鲜红的花椒,压在篓底的是她随身不离的一把猎刀。
我们要去的地方藏在沙登村半山腰一片半废弃的山庄里,石头从不轻易跟人提起。村落慢慢远去,爬上一座陡坡,一片高大的桉树林赫然显现。
“抬头看!”石头说完,猛地往上一蹬,消失在树干背后。
那个令石头骄傲的秘密就依附在我面前的这棵粗壮的桉树上,躺在树林的襁褓之中。一座树屋,说得具体一些,是她和朋友用松树干搭成的树屋。屋子小小的,但不粗糙,有着一架带优雅弧度的楼梯,走廊上还挂了串小彩灯。“隐秘而简陋的居所,像一幅古代版画”,跟着石头登上又窄又陡的楼梯,我想起了法国作家安德烈·拉丰的这句诗。
整座屋子跟随风的频率一摇一晃,像船。
“很容易晕,没人能连着睡两个晚上。”石头叼着根狗尾巴草,两手交叉抱着头,闭上了眼。她很享受这种摇晃感,她小时候在海南岛长大,怀着成为水手的梦想,每晚睡在海边两棵椰子树之间的吊床上。后来她决定去山里看看,来到沙溪后一待便是七年。
其中有三年她都住在这艘树船上。主树干将船舱内部一分为二,延伸出的树枝仍在不断生长,起到了舵的平衡作用,还充当了床边的衣架。除了床和衣柜,屋里什么也没有。
“越简单越好,住着图个清净。”石头解释说。
“不害怕吗?”
“会怕的是白族人,后山是坟场,他们觉得有鬼。我这里相当于瞭望塔,有什么事第一个知道,而且看得高。”
透过树林的一点缝隙,我和她一起望向沙溪古镇的方向。
马帮
坐车从大理往群山腹地进发,沿着急弯不断的盘山道深入一条狭长的坝子,我进入一座不断被重构的小镇。它在过去几百年里因为劫匪和战争,经历了数次毁灭和重建。
清晨刚下了一场小雨,天色铅灰,黑惠江被乳白色的薄雾笼罩着,江面在雾气的抚摸下微微泛着褶皱。从远处看,桥和倒影连成了一个圆,仿佛一轮被江水浸没的圆月。

沿着湿滑的桥面往镇上走去,江边总能看到几个拉拢游客生意的牵马人。其中一个戴着白族头饰的老大爷总是坐在离他的马稍远一点的地方,血丝布满双眼,带着股浓烈的酒气,对每个试图和他搭话的游客说:“我57岁,一无所有。”
这座小镇也曾一无所有。世界纪念性建筑基金会(WMF)的瑞士建筑物保护专家雅克·费纳(Jacques Feiner)回忆他于1999年首次来到沙溪看到的景象时,称“四方街上的上一次交易发生于20年前,建筑处于最绝望的失修状态”。所幸这里的老屋没有落入坍塌的命运。两年后,沙溪被列入基金会的濒危建筑保护名录,一支苏黎世建筑修复团队由此入驻,开启了长达16年的古建筑修复工作。
“在国内很难看见相似的乡村,我不知道沙溪算不算个孤立的例子。”负责主持整个项目的建筑师黄印武说。2003年来到沙溪时,他没想过自己至今仍会停留于此。随着时间推移,他越发关心这座小镇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从隋唐时期起,西藏和南亚地区之间开始有马帮往返,他们驮着茶、盐、香料和乳饼,辛苦翻越险峻山谷,抵达边境后与外国人进行贸易往来。作为茶马古道滇藏线上的马帮歇脚点之一,沙溪维持着它几百年前的面貌。
早上10点,马四爷独自牵着一匹马走过四方街,一点朦胧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将他当作了一个远方侠客。解散的马帮没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他每天在扮演马帮人的角色,时常穿一件棕榈树叶做的大衣,下雨时则会换成相对保暖的羊皮衣。他的太爷爷曾靠走马帮而发家,现在他将祖上使用过的马具收集起来,办了个私人博物馆。他觉得自己有使命传承马帮文化,哪怕村里人并不理解。
一阵风吹过,鹅黄色的槐花坠落在马蹄踏过之处。四方街上的槐树很老了,与建于明永乐十三年的兴教寺以及科举时代连带着古戏台修建的魁星阁默默相对,形成古镇的中轴,延伸出马店、街面、寨门以及附近的村落。
太阳又升高了一点,四方街陆续迎来了摄影师、嗡嗡叫的航拍器、穿汉服的少女和写生的美术生。如同过去的马帮,多数人在沙溪停留的时间仍是一天。称职的观光客沿着凹凸不平的红砂石板路,半个小时内就能转遍全镇,这里实在太小了。
神藏起来的地方
地方是大是小对老焦来说无所谓,他在沙溪住了一年,还没跨出过镇上一步,最远顶多会到黑惠江旁边散散心,观望江对岸那排修长的杨树。
“待不腻吗?如果不出门,每天能做什么呢?”我觉得不可思议。
“看星星啊,这还不够吗?”他说。
四十多岁的老焦是石家庄人,很早便开始了流浪生活,随身的行李一直只是三套衣服。“我在丽江待了十年,去年6月离开,然后打算行走天下。第一站就是这儿。”老焦的流浪计划刚开始就结束了,他没想到自己被沙溪迷住了,来了就不想走了。“我喜欢世间一切美的东西。”
就这样,他在旅店租下一间房。为了住得舒心一些,他在屋里添置了书架和地毯,还买了野餐篮。他告诉我:“这儿是个奢侈流浪的天堂。”
我同意他的看法。在沙溪的大部分时间里,我已经遗忘了旅行作家比尔·波特在《空谷幽兰》中所说的“被墙围住了的城市世界”。看云,听雨,在江边散步,无需和人交流也能度过心满意足的一天。

从北寨门往外望去,云雾缠绕的群山将天空撑得更为辽远,大片水稻、大蒜和韭菜田错落着从半山往下铺开,周边村庄仿佛围绕田埂的白色装饰花边。
白族信仰的神是本主,本主掌管着本地人的生死祸福,整个沙溪坝子供奉着十几座本主庙,香火不断。马帮被车辆取代后,玉津桥失去了它作为入镇重要关口的地位,但有几次我惊讶地发现,桥头的山神河神庙前仍撒有供奉的米粒。
爱默生说自然是“最古老的宗教”,沙溪的神大概也藏在自然里,冥冥之中为人带来指引。
移民
晚上回住处时我沿着江边走,月亮从山谷中升起,照亮了整片田野。数百只蜉蝣绕着路杆翻飞,拍打着透明的翅膀,空中因此像是悬浮着一张夜纱。我痴迷地看了好一会儿。沙溪的美是轻柔的,有一种爵士乐般的诗性,保护这样的美乃是所有人的共识,但极有可能是这样的美在庇佑人们。
古建筑的修复完成后,沙溪陆续吸引了一批外地人入住。这些移民都在城市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也去过西藏那样的地区,兜兜转转最终回到沙溪。
五年前,小兵总梦到自己在森林中的木屋醒来。她希望那是真的就好了,当她厌倦了深圳,一路往西走到沙溪,她没想到四方街上有栋屋子和梦中的一模一样,就像是在等待她的到来。租下这间沙溪最老旧的商铺之一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当时她心里的想法是“虽然不知道如何养活自己,但特别想留在这儿”。
最终,凭着当过面点师的一点经验,小兵开了一家咖啡馆,每天开门后的第一件事是取下充当门窗的活动木板,临窗放置,变成一张咖啡桌。接着她会准备煮咖啡,用的是每天骑摩托去长乐村打的山泉水。

咖啡馆平日里没什么生意,来的都是常客,可这样不慌不忙的日子正合小兵的心意,反而是旅游旺季让她有点手足无措。要是店里猛然涌进好几个叽叽喳喳的游客,她会因为适应不了这股吵闹,跑出门去,偷偷哭一场。
“我是来这里生活的,可不仅仅是来工作的。”她说这话时很有底气。
其他定居沙溪的外地人也和小兵想法类似,“闲适”似乎是沙溪最理所应当的一种生活状态。大家多半以旅游业为生,却都不情愿被旅游业拴住了自由。沙溪四面有山,没事就到山上去尽情撒欢简直成了一种惯性。“今天天气好,不开店了,出去玩!”是我在沙溪最常听到的一句话。
这些外地移民算是逃入乡村的城市难民吗?
“林中生活是种逃避吗?‘逃避’是那些陷入习惯泥坑的人对生命冲动的叫法。”法国作家西尔万·泰松在《在西伯利亚的森林中》里作了一种回答。
没有规则的智慧
一只掌心大小的青蛙跳过红砂石板,跃进了草丛。燕子贴着地面疾速低飞,翅膀从我的腿边擦过。要下雨了,莲花山背后冒出了大片大片的乌云,正往镇子方向赶来。七八月份是沙溪的雨季,每天要挤一点雨水下来,老天才痛快。
遇到下雨天,路很泥泞,有时完全无法出门。
类似的生活不便还有很多,比如吃饭。这里没有外卖,街上的饭店也大多雷同,大家只好窝在家里耐心地做饭,互相分享几只柴火烧的粽子或是自家果树结的果子,或者互相发发牢骚:“什么时候才能进城吃顿小龙虾啊!”
魅力恐怕也在于困难之处。“城里有一套运转得很规范的社会系统,如果你在城市,有一个工作就可以活下来,很多事讲效率、讲规则,有钱就可以行得通。沙溪不一样,能够给人智慧。”在长守茶室,老板航航递了杯茶给我,滇红里兑了点今年酿的梅子酒,舌尖有激烈的碰撞感。他是在开茶室后喜欢上喝茶的,喝茶让他感到在和身体沟通,人变得自在起来。原先他来沙溪做过义工,觉得这里很有安全感,后来便开了沙溪的第一家茶室。

航航说的是一种创造的智慧。比方说造房子。
在沙溪,造房子向来是件大事,很有讲究。本地白族人有请工匠修筑新居的习俗,房子要背山,面对黑惠江,挑木头做结构,举办盖房仪式。
“难道我们应该永远把建造屋舍的乐趣让给木匠吗?在多数人的生活经历中,建筑有着多大的意义呢?我散步的时候,从未遇到过一个人,从事着为自己建造房屋这样简单又自然的工作。”卢梭在《瓦尔登湖》里发问。假使他来到沙溪,他将发现重回土地的人们同样对造房子抱有极大的热情。
室内设计师猴子位于华龙村的家是牛棚改造的。传统的白族民居屋内光线不好,让人觉得昏昏沉沉,猴子家却很明亮。在客厅,他还安装了一个藏式壁炉,为了对付沙溪冬天湿冷的天气。
画家静姐不仅建了屋子,还在后院挖了池塘和花园。因为对园艺一窍不通,她起初让隔壁阿姨帮忙料理花园,除杂草,将草坪推得整整齐齐,后来某天无意中丢在院子里的瓜子竟然长成了向日葵,她便索性任花草肆意蔓延。走在她家生机勃勃的花园里,我想起里尔克所言:“人对于自然,在不理解的时候,才开始理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