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颂文:都是无法停止的事情

作者: 孟依依

张颂文:都是无法停止的事情0

母亲

演员张颂文坐在酒店餐厅靠内侧的一个座位上,黄色皮夹克脱下来搭在椅背上。

我们在酒店餐厅吃饭。冬天,他到杭州参加一档表演类综艺节目的录制,接着又要赶去拍戏。近三四年他塑造的角色常常被提起来——《西小河的夏天》中古板严肃的教导主任顾建华,《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自卑谄媚的唐主任,《隐秘的角落》中徘徊于新旧两个家庭之间的水产场小老板朱永平,甚至是15年前流行于广东地区的《乘龙怪婿》中爱贪小便宜的贾发老爷。

被人讨论得多了,外界的审视也多,但他努力保持职业演员的方式,尽量拒绝采访,减少曝光,总觉得职业演员和观众保持一些距离比较好,否则,容易分散琢磨角色的心思。终于见面,结果又因为节目组临时通知录制而显得匆忙,采访便挪到餐厅挪到房间又挪到化妆室,但他总是认真回答、剖白,讲到父亲的叮嘱,讲到对母亲、朋友的想念,也讲到作为演员的脆弱、恐惧。

“前段时间有朋友问我说哪些地方是你拍过戏还想再回去的,我脱口而出说绍兴。”他刚坐下便开始讲,“可能是因为,我觉得走在那里很有感觉。它也有特殊意义,那是我(上一位)经纪人跟我工作的最后一个地点,我们在西小河边上合过影。”

“后来他去世了。”

经纪人忽然离世前两天给张颂文发过一条消息,最后一条消息,说的是按某个穴位可以让血压下降,“因为他觉得我心脏不好。没想到他就死于心脏病。”那之后整整一年半时间里,张颂文没有去拍戏,只是待在家里。他心情糟糕,经纪人在他家住了七八年,又是在家里去世,他总觉得看哪儿都有关于对方的回忆。

他租住的房子位于北京顺义,北六环外的村庄里,到了冬天格外荒凉,树都落光了叶子,起风的时候院子里风铃会响,每经历一位亲友离世,他就在院子里系一只风铃。

“但是这样的话待在家里情绪会更......”

“我任由它,我任由它。其实到现在也没有调整过来,经常遇到一些事情的时候就想起共同经历的事。它来了就来了。”他继而讲到了母亲,“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13岁。很奇怪,我对我母亲的想念,恰巧不是在少年时代,而是在现在。”

是从三年前开始的。三年前张颂文42岁,他开始愈发想念母亲。他知道原因,那正好是母亲去世的年纪,“我现在已经比她去世的时候还大了。我常常想念她,而且很努力地去想。”可是记忆变得模糊了,模糊到总是没有具体事情的起因经过结尾,只有一个画面,甚至有一天想到她的时候只剩下轮廓了。

“我怎么会忘了我母亲的模样。”他去翻了一些老照片,觉得也许是以前太忙于生计,没能太多想起她。为了求证一些关于母亲的记忆,他还组建了一个微信群,把母亲那边亲戚的孩子们都拉进群里。他的表姐说,“张颂文,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你跟姑姑——‘他们叫我妈妈姑姑’——你们回来过年的时候,你说要吃什么油炸糍粑,那个季节做不出来,姑姑就让我们上山去给你找(材料),姑姑和我妈一起做了一晚上,那天晚上做出来的糍粑特别黏,粘在锅里焦了。”

这样的事情他全都忘了,大家一讲,才又都活过来。随之而来的任何情绪他都不去回避,一来觉得是作为成年人该有的不逃避,二来自己是演员,“人们可以自然屏蔽一些不想回忆的事情,但做演员好像是不可以这样的。”表演的时候就去调动那些情绪,“只要(观众)能解读到我的表演是真实的、真诚的,我认为绝大多数观众都是能够接纳你的,不会去唾弃你。但一旦他们解读到你的表演是虚伪的、虚假的、不走心的、玩弄技巧型的,观众其实很反感的。演员最可贵的地方不就是这点东西了吗?”

演员

张颂文是25岁决定学表演的。虽然许多报道中描述了他在某个下午忽然决定去北京,买了机票(怕自己第二天醒来后后悔),辞去干得不错的工作(导游的工作做了五年,成为了公司优秀员工,月薪过万),一夜之间卖掉家当(三万块钱的家具以一千块的价格转给了新同事)。但他认为这是自己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决定学表演之前,张颂文做过印刷厂工人、饮料销售员、酒店服务员、导游等等,他不停问自己那些是不是自己热爱的。

“好像都不是。”

可是张颂文在演戏这件事情上“遇到的悲观其实远远大于在任何行业里”,“很不妙的。学完以后呈现出来的,毕业以后的那几年都很糟糕,就是赤裸裸的现实告诉我这条路很难走得通。”上学时因为浓重的广东口音被嘲笑,他每天晚上到操场角落里念报练发音;毕业后又因为身形外貌被否定,2003年他面试过三百多个剧组,两年里被拒绝五六百次。他每个月有1900元收入,但需要支付2500元房租,不得不借钱,每天也只好到了傍晚才去买菜,因为晚一些市场的菜会论堆卖。他时常想起过去母亲买菜时会拿个小账本记账,“没那么宽松的钱嘛。”还有,千万不要生病,生病的时候会特别想家。

“我在很多次的深夜试图想过要不要先回老家,不在北京租房子了,先回去做点什么,把生活费用解决了再说。每次想到这个的时候,鬼使神差第二天就会接到电话,‘张颂文,这有个剧组你过来见一见好吧’,我就冲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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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剧《唐人街探案》

有一年他住在北五环外的西三旗,一天中午有位副导演给他发消息,说下午3点左右会有导演到剧组,可以见面。他赶紧做午饭吃,见面地点在解放军博物馆附近的宾馆,路程将近一个半小时。不一会儿副导演又发消息说见面时间改到1点,他便立马出门坐地铁,转了几趟车,又接到电话,“导演都要走了,你怎么还没到。”

原本下了地铁准备打车的他索性一出地铁站撒腿就跑。大夏天跑了两公里到宾馆一楼,正好看到导演下电梯出来。可是他跑得气都喘不上来,何况说话。大汗淋漓,衣服湿透,他站在那里一边大口呼吸平复喘息,一边看着导演从他面前走过。“副导演给我打电话:他妈的导演走了你还不来,明天再说。我说好的,抱歉,今天有事情。其实没有,人都已经到了。 只是觉得那个场合去见导演,见了也白见,不是我的演员状态。所以第二天副导演给我打电话说,导演今天可能来,也可能不来,你做好准备,我叫你你就赶紧到。我都懒得告诉他了,早上8点我已经在(宾馆)底下等着,今天我就从早上8点等到晚上,任何时间你问我在哪,我就告诉你,我刚好在宾馆附近。”

“做这个事情的时候,其实意图没那么伟大的。当时意图就是我很渴望得到这个机会。那今天回忆起来,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应该是热爱,不热爱我应该支撑不下去做这件事情,是吧?”张颂文讲,好像在自我确认,又重复一遍,“应该是热爱的。”

又讲到还有一次凌晨三四点在家和人讲电话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说出一句口音很浓的话,他想为什么会突然跳出这一句,是不是太久没练习,于是拿出了台词校本开始练,“练的过程中我就想,会不会那些行的演员都是每天在练,只是人家不会告诉你,只有我是不行才练。我没有办法去求证每个演员他成功用了什么方法,我只能说我可能还是不够热爱。”后来编剧史航邀请他到鼓楼西剧场参加一场朗读会,他念了申赋渔《一个一个人》中的一篇,史航听完说,(他)像明天就能演这个书中的角色。

很长一段时间里张颂文以担任表演指导为生,也因此有许多学生,他看着一个女孩从最开始踌躇满志到步入30岁仍接不到太多戏,需要家里接济,但他不会说“为什么还要做演员”这样的话,因为他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其实那时候我没有觉得苦,这很奇怪的。我觉得身边那样的人很多,我去跑组的时候被拒绝,又不是拒绝我一个人,那天是几千人被拒绝。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为什么不觉得难过?你就是芸芸众生的其中一个。”他接受这一切,甚至到现在出演的电视剧大火,也还不太相信有很多人关注他,有时候觉得夸他好的都是同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在那里拼命扮演各种人夸我,来制造出我很有流量的感觉。”

“我很希望那些死扛的人有一天都能够,等到花开结果。”张颂文讲,“我不是太相信上天是公平的。因为我见过很多人,在碌碌无为中就度过了他的一生,他所有的勤奋都没有得到回报。而我只用了20年就得到了回报,我就觉得很幸运。”

秘密

午饭结束,张颂文拿起椅背上的黄色皮夹克,一行人回房间稍作休息后再去隔壁大楼参与录制。

这次节目前他给父亲发消息,说要来当表演指导。父亲问,那是做什么的?他回,演员上台表演完以后,我们作为老师点评他,然后给些建议。父亲给他回了很长一条,他拿出手机念道:“做评委的工作非常不容易,需要丰富的工作经历,指出问题,要说到点上,从我们观众的角度来看演员,理解演技,你是什么角色,就要像什么角色,哪怕只有一个小角色镜头,你都有权利把他演得惟妙惟肖。平时,点评同事要肯定别人好的一面,也要指出他们的不足之处。”

很多时候,张颂文似乎就是以父亲那些叮嘱为准则行事的。父亲对他影响很大,母亲去世后,他们变得更“相敬如宾,大家都觉得彼此成了这个世界上少有的亲人”。

2019年,厦门,张颂文要在金鸡百花电影节教育论坛上做一场20分钟的演讲,给他的题目是“怎么做这个时代需要的演员”,可是,直到上台的前一刻他也没想好要讲什么。

演讲前他给父亲发了一条消息,出差外地报平安,父亲回他:“好的,好好工作,和同事搞好团结。”在日常的交流中,军人出身的父亲二十年如一日地这样跟他说。

实际上父亲并不知道他这些年究竟演了哪些戏,做了哪些事。前段时间张颂文问他看《隐秘的角落》了吗?父亲说,在哪个台?答曰,爱奇艺。父亲在电视上找了很久,又问,“爱奇艺在哪个台?张颂文你什么时候上中央一套啊?”

他想父亲和他的邻居们一样,至今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住的村子一到晚上9点“好像都睡着了”,大概也不会看过他演的电视剧和电影。

但偶尔还是有消息传到父亲那里,问他,你为什么要捡烂菜叶?“我说我没捡过烂菜叶吃。我爸说人家说你拍完《隐秘的角落》,还是要去捡烂菜叶吃。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他们把我前几年的各种新闻拼凑在一起。我爸说那你为什么要捡烂菜叶吃。我说我没捡过。”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哭笑不得。

张颂文:都是无法停止的事情2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演讲前父亲给他的那句回复,平日他并不在意,那天他忽然仔细地看了每一个字,上台便讲:“我不知道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演员,我只知道好好工作的定义是什么,所以接下来我想跟诸位谈一谈,一个演员如何好好工作。”一口气就讲完了20分钟。

“我希望我真正对一个团体有益处,能帮到别人,希望我的出现能对一个综艺起到微小的作用,希望我演出的电影电视剧能给别人带来一点点思考。有时候我也在想会不会是我高看这个职业,可能这个时代需要这个职业是用来娱乐的,而我却总是很希望在娱乐的社会里面找到一点点它的严肃性。”张颂文说。

最近的两年,他还参加了两档表演类综艺,《演技派》与《我就是演员3》,两次他都向节目组提出不想探讨任何和表演无关的东西,“只想探讨表演”,“两次的制作人都同意了,他们可能也知道我是一个比较无趣的人,觉得那你就认认真真聊表演就好了。他们也说我们很多观众很喜欢认认真真地聊表演的。他们答应了我就参加。所以这两次节目里,我抛出了很多对表演上的一些认知、审美,我觉得有很多人在讨论的时候是会看见的,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我都很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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