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文与他逝去的江湖
作者: 董牧孜看着不醒目,大事没他不成——这是沈昌文行走江湖的“人设”。
在出版江湖,沈昌文的奇闻轶事,与他的光荣成就一样声名远播。他做三联书店总经理兼《读书》杂志主编时,聚拢才俊,搅动上世纪80年代的“文化热”。五湖四海三教九流,都尊他一声“沈公”。他在读者中的影响力,从“50后”辐射到“90后”。
《读书》最火的十年(1986-1996年)由他操盘,做成了中国读书类杂志的“顶流”,知识分子心向往之的白月光;当三联编辑室主任时,策划了上百本轰动一时又影响深远的畅销书;退休了在幕后运筹,也与后生们折腾出不少耐看的丛书系列。一辈子在书界“厮混”,沈昌文看起来却没个读书人的样子,做派上与“领导”更是毫不相干,甚至比广大群众还要“下里巴人”一些。身背双肩包,脚蹬运动鞋,饭桌上搞“业务”,却闭口不谈风雅,专门“津津乐道那些恶形恶状的事情”(陆灏语)。居然就此拉拢了当年知识界的半壁江山在身边。
沈昌文的“反差萌”,曾给“粉丝”带来极大的心理落差。野夫登门拜访,不太相信这个“杂役般的小老头”皱皱缩缩,竟然是给他和许多青年人带来“思想解放”的沈公。不过,沈昌文的名绩与事功,都藏在这套反差十足的辩证法里。
2021年1月10日晨6时许,90岁的沈昌文达成了最后的愿望:一觉而去,无疾而终。在世时,他身边总是热络;离世后,怀念声也喧闹。他的智巧与聪敏来自旧社会的文化商人,身上有八九十年代最好的灵活与调和、决断与诡计。现在,他把那个时代带走了。
爆款制造者
按今天的时兴说法,沈昌文是一个有“用户视角、IP意识、产品思维”的出版人。总能在适时的阶段,推出人们精神上最渴求的文化“爆款”。
1984 年,沈昌文做过一本“化腐朽为神奇”的俄文畅销书《情爱论》。《情爱论》印数120万册,用北京三联书店前总经理董秀玉的话说,“都卖疯掉了。”复旦大学中文系学生几乎人手一册,就连远在新疆的书店也卖脱销了。
之所以说“化腐朽为神奇”,在于这本书资质平平、稍嫌乏味,当年的年轻读者、后来的学者周国平、李永平都没看上眼,主要仰仗沈昌文眼光精准而运作成“爆款”。上世纪80年代,大众阅读和精英阅读没有明显分界,学术读物也能令大众趋之若鹜。《情爱论》虽然没在学界掀起过水花,但这个荷尔蒙暗涌的选题恰逢其时,填补了国内情爱主题出版的真空地带。
1982年,初次发现《情爱论》的外文书时,沈昌文有点小激动。保加利亚人基·瓦西列夫讲述了马克思、恩格斯的性观念,认为“马克思从来没有否定过肉欲,因为肉欲是爱情的唯物主义基础”。沈昌文年轻时读过俄文夜校,50年代已经开始翻译俄文著作。他在列宁的书中留意到著名女革命家柯伦泰的情爱观,她认为,性的问题,在所有妇女问题之中最为重要。由此开始,沈昌文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关于妇女和爱情的论述兴致勃勃。
沈昌文知道,得把肉欲拿到台面上来谈。在80年代抛出这个话题,正好击中中国人的心坎。非但如此,谈论情爱还得不庸俗,具备理性的高度。这也贴合当时大众的阅读心理:较少出于娱乐的目的,更渴求文化和思想上的启蒙。
文化商人的“滑头”之处,在沈昌文对书名的斟酌上体现出来。他把干巴巴的原题《论爱情》,改成了意味绵长而文雅的《情爱论》。沈昌文对此颇为得意,他喜欢在“学术的幌子”之下介绍新观念。编书编杂志时,他常耍一个花招:提供有关的材料,引起读者的种种想象,由此产生非看不可的念想。
除了得意之作《情爱论》一炮而红,不少80年代的畅销书都是沈昌文的“IP”。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Alvin Toffler)的《第三次浪潮》是一例。在与英籍华裔女作家韩素音的饭局上,沈昌文得知了这本1980年出版即在美国反响强烈的畅销书,又动了念头。
《第三次浪潮》对于那个年代的中国人来说实在新潮。托夫勒描绘的未来,就像天方夜谭:电子邮件、网络聊天即将普及,核心家庭即将瓦解,在家工作成为可能,信息社会即将到来……这些预言已是我们今天的生活,但在当时闻所未闻。
《第三次浪潮》最初只在《读书》上连载,做了一定的删减,1984年公开发行,如同火山迸发。“文革”之后的中国人第一次知道“地球村”,目睹西方国家步入“后工业社会”的样态,也触发了对新技术革命的畅想。
沈昌文爱做外文书。改革开放之初,外文书毕竟是了解海外社会科学新思潮的重要路径。何况他也有资源,在人民出版社做“皮书”的翻译出版时累积了不少经验。他有一套操作方法:从解放前上海(此后还有台湾)已经主持翻译的出版社书目中寻宝。“这些书又解放思想,又看得懂”,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其中,荷兰裔美国作家房龙的《宽容》(1925年)就是他发掘的另一本畅销书。
《宽容》是一本宗教历史类普及读物。起初,沈昌文没料到能够畅销。《宽容》一下子印了五六十万册,推出后轰动出版界。这本书所持的人文主义立场,恰好契合了彼时中国人置身历史转折点的心态:从历史源头反思人类对异己的恐惧。
沈昌文选择的翻译书目,有助力时代思潮转向的心愿,且删减得当,没惹出过什么麻烦。随后,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异端的权利》《人类群星闪耀时》《一个政治家的肖像》和《昨日的世界》陆续出版。他又把“脑筋动到外国驻华使馆等单位身上”,由此推出了美国文库(10种)、美国文化丛书(27种)、德国文化丛书(12种)和日本文化丛书(6种)等。中国人对海外世界的想象,一下子打开了。
沈昌文推出的国内新书也影响深远,比如杨绛的《洗澡》《干校六记》《我们仨》《将饮茶》,巴金的《随想录》,董鼎山的《西窗漫记》,郁风编的《郁达夫海外文集》,以及夏衍、胡风等一批作家的杂文集等。至于他策划出版的蔡志忠漫画、金庸小说风靡一时,则是后话了。

有办法的文化商人
做得来畅销书,得益于沈昌文眼光敏锐,关键还在于,他的路子比一般人广。
一来,他的段位承上启下,聚拢了民国老人与改革开放后新一代学人的文化资源;二来,他行事分寸感极强,举重若轻,从上峰到下游都拿捏得当。
祖籍宁波,成长在上海,成就在北京,地域赋予了沈昌文行事派头的底色。民国时期的小职员,建国后的编辑,从底层摸爬滚打一路打拼上来,也从行将终结的旧世界里,继承来一些传统的生存智慧。
14 岁时,沈昌文在上海金银首饰店当学徒,深谙人至“贱”则无敌的道理。离银楼不远处,他常去邹韬奋在上海创办的生活书店买书——这就是后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的前身。他还在上海一所夜校学习过无线电收发报,最后的学历是上海民治新闻专科学校采访系二年级肄业。
作为一个“自学成才”的进步工人,沈昌文想考三联书店,未果。于是取便宜灵活之法门,伪造大学学历、假扮《学习报》记者,最终考取北京的人民出版社。沈昌文与三联缘分不浅。名义上,他是在人民出版社,但后来做事出书,实际上都是以三联书店的名义了。
1951年,沈昌文初入京城,从校对员做起,业余自学俄语。到了1954年,翻译文章又出书,总算春风得意,在总编辑办公室里做起了社领导秘书。他曾服务的领导王子野、曾彦修、陈原等,“是共产党的出版界里边最有学问的人。”
从1954年到1960年,沈昌文回忆与“高人”共事的那六年,耳濡目染,是他出版学徒生涯中收获最多的一段,他称之为“研究生阶段”。那段时间,沈昌文几乎把出版社资料室的书翻了个遍。
在单位,这位小沈处事灵活,有时甚至灵活得过了头。这种做派,被大家戏称为“沈昌文现象”。后来,人民出版社原总编辑张惠卿对媒体回忆,“沈昌文很聪明,做事很有办法,别人做不好的事他能做好,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能解决。”
关于这种派头,许纪霖说上海话叫作“晓得看山水”。沈昌文有市民阶层出身的海派文人特有的精明和狡黠,“他将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上,别人要伤害他,不太容易,因为你不能打倒一个主动躺在地上的人。”沈昌文以此混世,百试不爽,大智若愚,逢凶化吉。
沈昌文是工人阶级出身,又有“会来事儿”的特质。1960年中苏关系破裂,国内“反修”时,组织翻译体现“帝、修、反”头面人物的反动言论的“灰皮书”“黄皮书”。沈昌文粗通几门外语(实际上也不懂装懂,懂的是一些外语的冠词、前置词),是个人才,于是接了组织翻译政治“灰皮书”的工作。
“上面给我的工作,就是专门找有问题的人翻书,让我这个政治上可靠的人去找。所以我当时认识了很多有问题的人,以后变成大人物了,”沈昌文在接受采访时,曾如此描述他的“原始积累”道路。李慎之、董乐山、冯亦代等“大人物”,都是在那时候认识的,后来在工作上给了他很大帮助。
“他太了解当年那批文化老人了,”出版人俞晓群告诉《南方人物周刊》,“那一批文化老人,具有完整的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结构,他们的能量在80年代爆发了。”沈昌文的成就也多少附丽于此。
1986年,中央决定恢复三联书店作为独立出版机构,沈昌文成了第一任总经理,带着29个年轻同事,白手起家。在过去的学习中,沈昌文已经历练成出版行业里最“懂行”的玩家,几乎可以调动出版界所有顶尖人物。在一个锐意变革的新世界里,他在文化出版江湖的艺业更是如鱼得水。
“大型服务类杂志”
前几年,沈昌文的弟子俞晓群看《非诚勿扰》,听见主持人孟非说这是一档“大型服务类节目”,灵光一现,一下子想起了沈昌文的办刊理念。沈昌文做出版,也颇有这种服务精神:“编辑是服务学者的,一定永远将我们定位在服务行业。”
作为出版人,沈昌文有一种随叫随到的开放性和服务性。这也是《读书》在“高光十年”塑造的对话氛围。沈昌文时期的《读书》,风格上的自成一派、见解上的驳杂多样受益于此。
《读书》创刊于1979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第二年。在这个思想界空前活跃的节点,“一些屡经沧桑的老人想重新办起一个他们创办过的理想的杂志”——沈昌文在《因为无能》一文里如此描述《读书》的诞生。

《读书》每期发行量十几万册,发表过一些引起轰动的文章,比如《读书无禁区》《人的太阳必然升起》,还刊发了吕叔湘、金克木、张中行、舒芜、劳祖德、王蒙、叶秀山、杜维明、甘阳、张汝伦、刘东等大量老中青学者的文字,影响了一批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
对于这本杂志的功德,沈昌文很有自信:“可以不读书,但不可不读《读书》!”那个年代的过来人,假如不是《读书》的读者,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
为什么偏偏是《读书》在那个年代如此成功?沈昌文心里有底。从站稳脚跟到成长发展,《读书》始终有三个特色:专栏文章、海外学人文章和青年学子新论。
“沈公在任时的《读书》,做到了一代人的极致。”《读书》现任编辑卫纯对《南方人物周刊》感慨,这种“极致”是后人不可复制的。一方面,这仰仗一批不可复得的文化老人,“他们既有学识,又有阅历,写起文章来言简意深,言近旨远,文史的含量和气味都是坚固的。今天的人不太可能写出那样的文章了。”另一方面,在于沈昌文在那样一个时间节点,不遗余力介绍海外新潮资源,跟进改革开放之后的新鲜思潮,为《读书》真正打开了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