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分西东 百年无极

作者: 蒯乐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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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极在巴黎的画室。图/Raphael Gaillarde

“1985年4月,当我接受浙江美术学院的邀请,到杭州为来自全国各地的美术教师讲学一个月的时候,我感觉是在为父亲尽孝道。他一定会支持我不计较家人在十年浩劫中所受的磨难,为‘文革’之后巨变了的中国尽绵薄之力。”

很多年之后,人们回忆起赵无极(1921.2.13-2013.4.9),总是会反复提及他在1985年的那次回国讲学,即著名的“浙美赵无极短训班”。事实上,那也是赵无极成名后与祖国为数不多的交集之一。那次短训班上的许多学生,后来亦成为中国美术界的中流砥柱。

后来成为中国美术学院院长的许江也在那次短训班上,当时他还只是工艺系青年教师,因为女儿刚出生不久,每天到校都有些迟,他记得连着有两天,是赵无极先生亲自给他开了门,问明迟到原因,赵先生喃喃自语:“中国学生的家庭负担挺重哦!”

当时百废待兴,高考刚刚恢复了数年,大学里高龄学子比比皆是,青年教师拖家带口更是常态,很多人的人生终于得到了修正的可能性,思想和意识上的拨乱反正也需要漫长的时间。此刻的赵无极,心情无比复杂:丧妻,逝父,陌生的祖国,眼前是如饥似渴的中国学子,但他们也未见得真正理解他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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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赵无极曾经在巴黎国立装饰艺术学院任教,他比较两国学生的状态,最大的区别是,巴黎的艺术学子不需要他对自己的画给出解释。这些学生大多视野开阔,更乐于探索自己的方向。相形之下,改革开放之初他所面对的中国学生,对他崇拜有加,但对他的绘画却缺乏真正的理解。更让他感到费劲的是,当时国内唯苏派独尊的艺术教育,僵化了学生的思维。“苏俄画派将画面的元素按顺序放置上去,画面空间变平。”

在与这些学生交流时,赵无极告诉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摒弃苏联的影响:“我们有这么丰富的传统,你们却选了世上最糟糕的榜样。”

在这次短训班上,赵无极所有的讲课录音,后来都被整理成书,《赵无极中国讲学笔录》一版再版,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学子。但赵无极对这次短训相当失望,他在后来的回忆中写道:“我感到自己撞上了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个庞然大物,它已将一切创造力碾平。中国有灿烂的文化和历史,有精妙绝伦的绘画,根本无需向那些灰褐色基调的死板愚蠢的画面求教。我的学生们或许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宋代绘画的空间感和构图的高妙。他们不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细细观察。我试图教他们如何去观察,可这实在太累人了,最后我不得不放弃。我开始怀疑,中国,我的祖国,它有朝一日能理解我的绘画吗?”

银行家的米芾梦

赵无极1921年出生在北京,他家世显赫,是宋朝皇族后裔。在赵无极的童年记忆里,每逢家中祭祖,祖父和父亲上香之后,便会把家中的书画收藏拿出来清供,其中便有赵孟頫和米芾的真迹。

精神也是需要供品的,这些妙品被祖先们的魂魄享用之余,父亲会把卷轴逐一打开,让一大家人共同欣赏。赵无极始终记得那些盒子,檀香木做的,防潮防虫,散发独特的气味。伴随着虔敬的仪式感,卷轴被一点点舒展开来,露出被时间加持过的墨痕。父亲收藏了大量的古代书法,因为相对于古画来说,对书法感兴趣的人少些,买起来比较容易。赵无极的父亲是一位银行家,但自幼爱画,业余也会画画自娱,甚至在巴拿马国际画展中获过奖。他雅好收藏,收藏里有不少是赝品,“因为他有时会上当,但他同样喜爱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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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画《风》 ,1954年这幅作品经常被认为是赵无极的第一幅抽象画。图/Zao Wou-Ki -ProLitteris,Zurich

赵无极出生不久,父亲被调往上海主管一家银行,于是他们举家迁居南通。这是赵无极母亲的主意,南通离上海很近,且学风严格,中学和小学都名声在外。在母亲眼里,上海是一座吃喝玩乐的城市,是纨绔子弟的风月场和销金窟,根本不适合教养子孙。

祖父是赵无极最早的蒙师,他笃信道教,因此给孙辈起名“无极”、“无违”。这位前清的名士颇有性情,他穿长衫戴小帽,蓄山羊须,满身玉坠和戒指,以收藏名砚和古画为乐,写得一手好字。在赵无极很小的时候,便教他学古文、用毛笔写字。直到赵无极去上杭州艺专之前,每天下学之后,祖父还要给他上两个小时的书法课。这对赵无极影响深远,即使到巴黎开始创作抽象油画之后,他也习惯于用中式大毛笔,甚少用西洋画的排刷。中国的毛笔侧锋可以饱蓄厚重的颜料,提起笔锋又可以变得尖细轻捷,即使画很精微的部分也不必换笔,这是以一当十的自由智慧。

从幼年时期开始,赵无极就显露出对绘画的兴趣,因为父亲是银行家的关系,他常常画钱,父亲会夸奖他,因为钱是很难画的。后来他的一位叔叔留学法国,常常从巴黎寄回印有名画的明信片,其中一张米勒的《晚祷》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学画之后他才知道,米勒在这个时期的创作,也深刻影响了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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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马褂的赵无极与林风眠和谢景兰等人,1946年摄于杭州

14岁时,赵无极已经决定要以绘画为业,母亲表示反对,她希望孩子能去金融界子承父业,但是父亲说服她,“咱们儿子若管理银行,那它必定倒闭!”

为了表示对赵无极的支持,父亲陪同他一起去往杭州参加美术学院的入学考试。那是赵无极第一次有机会跟忙碌的父亲一起旅行,在途中,父亲告诉他,自己很后悔当年没有从事绘画,不能成为一名画家。

当时的杭州艺专入学考试颇为严格,考生们需要通过素描、水彩和美术史等科目的考试。赵无极考得不错,顺利地进入了杭州艺专,成为了学校里年龄最小的学生。

杭州艺专先锋派

杭州艺专是1928年在蔡元培倡导下创立的,由林风眠担任校长。林风眠在20世纪20年代留学法国,与徐悲鸿、刘海粟齐名,但是艺术观点并不相似,他主张改革中国水墨画,为传统注入新的活力,并力求把最新的艺术潮流带进学校。在他的引导下,印象派、后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等艺术风潮被广泛地引入教学之中,深刻地影响了杭州艺专的风格。林风眠、林文铮、吴大羽,这三位留法时的好友成了杭州艺专的“铁三角”,仅短短数年,杭州艺专就成为全中国开风气之先的、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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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极与谢景兰在巴黎。图/Denise Colomb

在一次二年级学生的作业展览上,赵无极的几幅彩色写生,构图和色彩皆有可观,引起了林风眠的注意。林认为赵是棵好苗子,特意叮嘱任课老师吴大羽重点培养。

吴大羽教学严格,平时孤介寡言,甚少笑容,但是给学生改画的时候,话就多了起来,而且意识非常超前,格局宏大,不同于当时流俗。他常常跟学生说,不必纠结细节是否真实,绘画最重要的是画家的感受,那种感觉亦是宇宙间一刹那的真实。他也不认同东西方艺术相结合,认为这种割裂东方和西方的艺术史观太狭窄了,“人类的艺术是相通的,用不到分东西,艺术是一种语言,只有时代之别,没有地区之分。”“中西艺术本属一体,无有彼此,非手眼之功,而是至善之德,才有心灵的彻悟。”

在当时同为艺专同学的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眼中,吴大羽先生就是杭州艺专的一面旗帜,“很多学生说吴大羽先生是很孤傲的,我们是又喜欢他又害怕他。当时我年纪最轻,他每天都要来看我画什么,假如有时候我不太用心的话,他就说:‘无极!有什么毛病啊?’”

艺专一共要上六年,学生要先学三年素描,其中两年画石膏像,一年画人体,第四年才能开始画油画。但是赵无极独自提前开始画油画,想了解油画的一切。“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做画家,除了艺术史,对其他艰难的科目都不在意。下午学校关门后,我就跟几个同学从半开的窗户爬进教室,努力作画。我们的老师吴大羽理解我们。”

杭州艺专的老师们有不少有留学背景,有的在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学习过,有的则在吕西安·西蒙主持的巴黎美术学院留学,他们把学院派的教学传统带到了中国,“他们持梅索尼埃和夏瓦纳的艺术观念,我觉得他们表现的东西离我十分遥远。我觉得自己在画虚假的悲剧,往往是灰黑调子。我想要印象派的明朗和轻快。林风眠鼓励我对传统的质疑,当我要以不同的方式观察和思考时,他宽容我,还保护我不受排挤。”

艺专时期的赵无极过着相当时髦的生活,他17岁便已结婚,妻子谢景兰只有16岁。赵无极戴水手帽,抽香烟,像翩翩少年那样穿浅色西装,看外国杂志《时代》《时尚》,正是在这些杂志上,他看到了塞尚、马蒂斯和毕加索的作品。

那时,赵无极对西方绘画情有独钟,对国画却相当不耐烦。一次,在潘天寿主讲的国画课上,潘天寿转身板书,赵无极趁机一跃,从窗户跳了出去。全班哄堂大笑,惹得潘先生震怒。到了国画的期末考试,赵无极只潦草地涂了一个大墨团,称是“赵无极画石”,十分钟就交了卷。潘天寿忍无可忍,立即以“目无师长,戏弄国画”为由,要求校方开除赵无极,最终还是校长林风眠从中调停才化解了此事。

在巴黎遇见奇马布埃

1948年,中国站在历史的分界线上。这一年,赵无极去了法国。父亲对此感到不解,问他为什么不去美国,毕竟他会说英语,却对法文一窍不通。赵无极答道:因为美国没有绘画。

巴黎当时是欧洲艺术的新中心,也是世界各地艺术家向往之地。而对于杭州艺专的吴冠中赵无极们来说,巴黎也是他们心目中的“姥姥家”,那是他们的老师求学和寻梦的地方,是林风眠吴大羽们常常念叨的先锋和浪漫之地。

父亲资助了赵无极三万美金,在当时,这是很大的一笔钱。赵无极和妻子谢景兰把两岁的孩子留给母亲照看,便登上轮船,启程法国。“安德烈·勒篷”号从上海启航。这是一艘只有三根烟囱的破旧轮船,下雨天还四处漏水。赵无极在海上航行了36天,到达马赛。上岸后改乘火车,抵达巴黎的当天就马上去了卢浮宫——学了那么长时间的西洋油画,所有大师作品他只看过图片,从未见过原作。他曾熟背西方绘画史,但当时引入国内的艺术史介绍,到大卫就结束了。

卢浮宫以其丰富而绚烂的馆藏,给初到巴黎的赵无极巨大震撼。他吃惊地发现了奇马布埃的作品。奇马布埃是13世纪活跃于弗罗伦萨的意大利画家,也是乔托的老师,虽然仍属于拜占庭风格,但他却是从中世纪艺术向文艺复兴转变的先行者。

“这是卢浮宫最美的作品(奇马布埃的《天使中间的圣母》),庄严神圣。一切都几乎在同一平面上,那些金色的光环造成奇特的透视,雾霭分割出层次,还有翅膀和宝座的轮廓划分,多么神奇的构图!过去的绘画通常是封闭的,奇马布埃这里却好像敞开……金色部分给画面造成圆洞,但这些圆洞使画面得以呼吸,它们就像泉源。”

奇马布埃所处的年代,恰好是中国的宋元之交,这位异乡的意大利师傅,独创性地用云雾分割空间的方法,让赵无极联想到中国的古代山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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