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肾消失之后
作者: 韩茹雪
彩礼18.8万元,两家说定了日子。头天晚上,媒人带来消息,“吹了,嫌你儿子少个肾。”
“铁打的亲事”一朝生变,吴碧粒哭了。她决心用自己的方式,给儿子周福斌讨个说法。
1997年,7岁的周福斌因车祸到江西省贵溪市人民医院做手术,术前CT检查显示“双肾正常”。2004年,他再到这家医院做CT检查,结果却是“左肾缺如”。病历显示,周福斌只做过这一次手术,术后恢复良好出院。
消失的肾去哪儿了?周福斌做过11次检查和5次司法鉴定,与贵溪市人民医院打了多年官司。法院最终判定,“无法确认是缺如还是萎缩及其原因”,根据公平原则,医院给予15万元的补偿。
周家在打官司和做鉴定的生活中持续多年,一度因当地政府协调,与医院达成表面和解,直到亲事告吹。
周福斌的郁闷似乎很快过去。他离开老家,到浙江义乌做工,想到更大的世界去。他母亲吴碧粒却始终被困在原地。她背上儿子案件的材料,从贵溪到鹰潭,从南昌到北京,到司法部门和信访局,试图寻找答案。
2020年10月,贵溪市人民法院以吴碧粒多次扰乱社会秩序、构成寻衅滋事罪为由判处其有期徒刑2年。
吴碧粒获罪后,周福斌又开始为母亲的案子奔波,一如当年母亲为他。他驾驶着借来的车辗转各地,“走在路上,心里踏实,不然觉得对不起我妈。”
意外
手术室亮起灯来,孩子浑身是血,躺在床上,还有意识,哼哼唧唧说着闽南话。守在一旁的妈妈凑上去听。很快,手术开始,一道门隔开两人。
周福斌清楚记得儿时那场意外。1997年1月29日,他7岁,在街上玩耍,遭农用小四轮车压伤,先后被送到周坊镇卫生院、贵溪市人民医院抢救。
手术从中午持续到晚上。吴碧粒一边等,一边掉眼泪,想着儿子从小就“命不好”。她有个大儿子,因为“计划生育”,差点没生周福斌。
丈夫周启发是退伍军人,他哥哥周启财是村镇干部,需要起模范带头作用。怀孕两个月,吴碧粒要去打引产针,轮到她的时候,正好药水没了,得再等一天。一夜过后,吴碧粒坐车去福建娘家,偷偷生下了周福斌。
此后,大儿子在贵溪由爷爷奶奶带,吴碧粒和丈夫、小儿子周福斌长期生活在福建漳州。
吴碧粒是裁缝,在福建有店面,最多的时候带了三十来个学徒,日子过得不错。到了周福斌上学的年纪,因为户籍问题不能入学,三人搬回贵溪。
回江西后,周福斌玩耍时曾掉进过一个十来米深的水井,卡在里面两个多小时才被救上来。搬回不到一个月,他就遭遇车祸。
吴碧粒怪自己没看好孩子。第二天,周福斌醒来,只能虚弱地跟妈妈说话。他还不会讲江西话,只能说闽南语。最初几天,他连流食也不能吃,一直叫着“妈妈”,吴碧粒就用棉签蘸点水,给他擦干裂的嘴唇。
出院后,吴碧粒对孩子的照顾更加细心。她特意买来一只羊,养在院里,每天挤羊奶。羊奶有膻味,两个孩子不愿意喝,吴碧粒跟孩子说“喝一碗羊奶给你一块钱”。
那时候村里有人到山上打田鸡,一只卖十几块钱,吴碧粒经常买来给孩子补身体。她做裁缝手艺好,回到贵溪村里,也有不少生意,常有几个人跟在她家当学徒。

上世纪90年代,周家是全村第一个铺地板砖的人家。吴碧粒勤快、手巧,村上的人都知道她家条件好。周福斌10岁的时候,有人偷偷把一名女婴放到吴碧粒家门口,包裹里还有200块钱和生辰八字,想让她家养。
吴碧粒也想要这个女儿,但家里已经有两个儿子,不符合领养条件,只能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她舍不得,临走还给福利院留下600元钱。
吴碧粒信神佛,去算命,讲完儿子几次惊险遭遇,算命先生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孩)长大后会很聪明。”
丢肾
小升初,周福斌的成绩排全校第二,分到尖子班。全镇前80名都在这个班上。
每学期按成绩分班,初二下学期,他被“挤”出来了。那时候,和周启发闹离婚的吴碧粒回了福建,周福斌寄住在同村的姑妈家,精神状态不好,成绩直线下滑。
2004年6月,吴碧粒赶回贵溪,带周福斌到位于鹰潭市区的解放军第一八四医院B超检查左肾,“未探及肾回声”,医生建议进一步检查。
医生说,“少一个腰子”,要么是先天缺少,要么是后天手术切除,问吴碧粒,孩子有没有做过肾相关的手术。
吴碧粒想到1997年初车祸后儿子唯一做过的手术。多年来,她一直小心留着周福斌当年的两份CT片,次日拿到解放军第一八四医院。
拍摄于手术前的CT片显示,周福斌左下肺挫伤,右侧胸腔积血,脾破裂,双肾形态、密度属正常。手术后的出院CT片只拍到胸片,左肾位置没拍上。
一指多长的伤疤趴在周福斌腹部,右胸和右腹还留有两个硬币大的引流孔,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伤痕。吴碧粒又问医生,得到更肯定的答案——周福斌“手术前有两个好好的肾”。医生拿着术前CT片,告诉吴碧粒,“这是铁证。”
吴碧粒以“车祸肇事方不赔钱要打官司”为由,来到贵溪市人民医院,顺利拿到周福斌1997年的病历。事实上,两家并无纠纷,周福斌后来向《南方人物周刊》解释,那是为了不引起医院警惕、能万无一失保留证据。
2004年6月,周福斌先后到贵溪市人民医院、贵溪市中医院做CT检查,结论均是:左肾缺如(编注:缺如,指在人体上本来应该有的组织器官没有了)。7月,他再次到贵溪市人民医院检查,结论依旧。
周家人带着材料,花了7000块钱在鹰潭市请律师,到贵溪市人民法院告状,却迟迟未能立案。2005年5月,他们和医院“谈判”,发生冲突。
参与这次冲突的吴碧粒、周福斌哥哥和几个亲戚因“扰乱单位秩序”,被关了半个月,并交了罚款。
周福斌周末放假回家才知道此事。父亲嘱咐他好好读书,“将来有作为了就没人欺负我们了。”周福斌听了,默默流泪。
后来,吴碧粒夫妇决定去南昌“喊冤”。他们找村里退休的老校长用毛笔在白布中央写了个大大的“冤”字,并写下事情经过,站在南昌八一广场边,希望得到关注。
退休记者胡伦逵注意到他们,了解完始末,此后十几年,一直帮忙写材料反映情况。十几万字的材料,胡伦逵让周福斌分门别类装订好,甚至连字体大小都叮嘱清楚。
“胡爷爷是总编,我是排版。”周福斌告诉本刊记者,一份材料,前后校对常常花费几天。周福斌白天要工作,只能晚上与胡伦逵逐句逐字核对,有时候要到凌晨一两点。他让胡伦逵早点休息,胡拒绝称,“弄不完,我睡不着。”

胡伦逵今年已经84岁,眼睛看不大清楚。他找出当年的采访记录本,上面记载着和吴碧粒夫妇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关注十几年了,是时间最久的,他们可怜啊。”
2004至2007年,周福斌先后到贵溪市人民医院、上海瑞金医院、北京协和医院、第三军医大学大坪医院等做了十余次检查。历次肾检查病历资料显示,周家自行去医院做的检查结果都是“缺如”,各级法院委托第三方所做司法鉴定结果均为“萎缩”。
官司
2004年8月31日,周福斌在江西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做核磁共振(MRI)检查,报告单上的结论为:左肾未见显影(肾缺如或异位盆腔)。不久后的专家会诊中,结论变为“左肾萎缩”。周家把这次检查的材料带到北京协和医院,接诊的赵玉祥教授称,“真片子,假报告。”
2006年8月,贵溪市人民法院就周福斌诉贵溪市人民医院案做出一审判决,驳回周福斌诉讼请求。周家提起上诉,后鹰潭市中级人民法院发回重审。2008年,鹰潭中院终审判决贵溪市人民医院一次性补偿周福斌15万元。周福斌不服,申诉到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2009年被驳回申诉。
历经多年官司,周福斌吃了不少苦头。他记得在解放军第一八四医院做一种造影检查,头天要吃泻药,把所有东西排掉,在腰两侧各绑一个枕头状的东西,一直向里压自己,会有强烈的窒息感;还要打一种增强造影药水,全身都痛,像高烧一样的刺痛持续一两分钟。吴碧粒陪在他旁边,问“疼不疼”,他不说话。
一审之后,胡伦逵找到胡绍童做这起民事官司的委托代理人。胡时任解放军第四四二医院(现福州总医院第二附属医院)放射科主任。
后来庭审时,胡绍童认为,根据CT无法得出“萎缩”结论,质疑鹰潭医学会、江西省医学会、上海司法鉴定中心作出的《鉴定书》,认为片子中“未见左肾影”,但结论中却提到“左肾形态结构信号与右肾完全一致”,以及“左肾萎缩”。胡绍童要求出庭质证的鉴定专家当庭量片,双方争执后,庭审不了了之。
周启财曾代表周家到上海鉴定单位去做鉴定。他回忆,原本当日出鉴定结论,后来拖到次日,又拖到下月,最后结论变成了“左肾萎缩”。
2006年12月,鹰潭市中级人民法院给贵溪市人民法院写了封《内部意见函》,针对这起医疗事故损害赔偿纠纷案,决定“发回你院重审,但不属于你院错案。”函上建议审理该案时注意多做调解工作,争取调解结案。
官司打了几年没有结果,辗转各地做鉴定,一点点掏空了周家。周坊镇政府几次派人劝说周家,承诺给周福斌安排城市低保(当地城市低保发放金额高于农村低保),等周福斌长大,安排他到镇政府上班。
周启发想着,以后儿子有个编制,等于有了保障。吴碧粒反对“和解”,和周启发吵了很多次。镇政府的人劝她,“签了比打赢了官司还好,更划算,会一直照顾你儿子”,并让在镇政府工作的周启财和周福斌的堂姐来做工作,“什么时候做好什么时候来上班。”2008年7月,双方签订了一份《协议书》,多位现场参与者证实了此事。
吴碧粒称,最终选择签字是“为了孩子以后(工作)有保障”。

原点
周福斌最终没成为“编制”内的人。镇政府提出,他可以来做合同工,吴碧粒夫妇不同意。
周启发回忆,他和吴碧粒后来去过几次镇政府,找镇长、书记,都说带编制的安排不了。这跟周家设想的不一样,周福斌有个堂哥牺牲在抗洪前线,被评为烈士,后来堂哥的妹妹顺利进入镇政府工作,有编制且符合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