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障碍设施应用之困

作者: 王佳薇 赵焓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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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底,陈小萍(右) 与王娟一起在KTV庆祝生日。图/受访者提供

2021年1月18日,陈小萍去世后四天,她的遗体告别式在深圳市殡仪馆举行。

那天是好友王娟最后一次见小萍,“她是好看的,化了妆,白白净净躺在那里,看起来像睡着了。”几天前,她们还聚在一起庆祝王娟的生日,人却突然“就这么没了”。想到这里,王娟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众目睽睽下,放声大哭,“这次过后,我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更大的悲恸来自于对自身命运的担忧。几年前与小萍相识时,王娟觉得她阳光、热情又仗义。二人同坐轮椅,很自然地便成为朋友。王娟虽年纪稍长,反倒觉得从对方身上学到不少。

小萍出生于多子女家庭,身患残疾。成人后,如何谋生与发展基本全靠自己。她与王娟的联结也因身世相似变得更加紧密。

陈小萍去世当晚,王娟失眠到凌晨3点,悲痛之余,内心也翻涌着一股“同病相怜”的悲凉,“没了也就没了,你说以后我们会不会也像小萍这样?”她打下这行字,发给了与小萍同为好友的刘志豪。

摔倒在人行道口

出事地点位于深圳市宝安区新和大道。

路口不远处就是后亭路口公交站。下午两三点钟的人行道上,穿梭往来最频繁的是骑着电瓶车的外卖骑手和打工人。

2021年1月11日下午,陈小萍驾驶着电动轮椅独自前往后亭地铁站,在这段路的人行道上坡处翻倒。她整个人从轮椅上跌落,摔到头部。起初,她没太在意,在微信好友群中说了声“我刚才摔了一跤,头好痛”后,仍坚持回到了家。

几小时后,小萍被家人送到附近的仁和医院抢救,随后又转至龙华区人民医院。朋友中最先得知小萍入院消息的是张溢。她习惯和小萍视频,每天都想听到对方的声音,这基本成为残友之间互相关心的日常,同时也是确定彼此是否安好的必要手段。

深圳市龙华区人民医院1月12日的疾病诊断证明书显示,陈小萍因“摔伤后头痛、恶心、呕吐3小时,意识不清1小时”入院,被诊断为特重型闭合性颅脑损伤,“目前病情危重,神志深昏迷。”

由于医保难以覆盖,1月12日,小萍的父亲陈培亮在网络上发起“轻松筹”,声明称,“因无障碍设施不完善,小仙女不慎从轮椅上跌落,后经开颅手术4个小时后,转入ICU,病情再次危急。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我们几乎精神崩溃,治疗费用更让我们的家庭陷入了绝境,恳请社会各界好心人士伸出援助之手。”

这场募捐持续了三天,直到1月14日陈小萍去世。

担忧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好友张溢事后几番回忆,“也说不清楚”。

陈小萍去世后,她的亲友曾前往派出所调取监控,她二嫂接受《南都周刊》采访时表示,“摔倒的位置正好是一个监控死角,四周较为偏僻,也没有更多目击者。”由于缺少直接的监控画面资料,小萍摔倒的具体过程不得而知。但同时,陈小萍的二嫂也指出,小萍曾向她说,“路上坡有点高,刚开始摔的时候头好晕。”

这种路口被称作缘石坡道,是无障碍设施的一种,位于人行道口或人行横道两端,方便乘轮椅者通行。据《北京青年报》报道,小萍好友江文山到现场考察后描述,出事的路口坡度“目测可能有30至40度,很短很陡”。

在由住建部颁布的国标《无障碍设计规范(2012年)》中,明确对缘石坡道的高度作出规定,其中“三面坡缘石坡道正面及侧面的坡度不应大于1:12;人行横道宽度应满足轮椅通行需求”。

深圳市无障碍环境促进会副秘书长杨金龙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表示,小萍出事的坡道坡度很陡,几乎达到了1:6,是不合规范的。此外,这个路口还存在斜坡路面不平整、阻车桩距离过近等问题。

1月16日,深圳市无障碍督导总队前往事发地进行现场勘测及调查。据深圳市无障碍环境促进会调查,经宝安区交通运输局证实,“新和大道是由沙井街道办建设,2017年移交至宝安区交通运输局管养,但并未移交设计单位、建设单位、施工单位相关资料以及项目竣工验收材料。”经查,新和大道建设项目未经深圳市残联组织、残疾人代表进行试用评测。

2月中旬,本刊记者联系到深圳市交通运输局,对方称,目前调查情况还没有出来,责任主体尚未确定。

据陈小萍好友周友明介绍,小萍家人未想过具体追责的事宜。在他看来,这场意外,不是赔多少钱的问题,“而是叫社会上更多的人关注这个问题。对无障碍(设施)更了解,大家一定要有这个意识。”

1月28日,本刊记者来到事发现场后发现,路口的几处阻车桩已被拆除,路面也已修平。但该路段的其他路口与小萍出事时的情况并无二致。

在残友圈中,因无障碍设施不规范而发生的死亡事件并非首例。2019年,无障碍出行推广者文军在大理考察路线时意外身亡。据《南方周末》报道,人们事后分析,事发处无防护栏,即便健全人也可能跌进去;事发路段路面平坦,降低了滑轮椅时的警惕性;司机公共意识不足,占用了无障碍通道……种种原因堆叠,酿成悲剧。

残友洛因记得,自己知道文军去世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分享到微博上,随后引来了近千万的阅读量与媒体关注。但这次小萍的事,她有些失望,“为什么相隔这么快,还会再有第二个人发生这样的事情?”

张溢以前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怕的。小萍事发后,她仍常常经过那条路,不知从何时起,心里的无畏却蒙上了一层灰。

2020年,张溢与小萍、周友明(三人被朋友称为“三剑客”)、江文山等人共同成立“握手世界梦想之家”,这间公司规模不大,致力于通过职业培训帮助残友就业或创业。疫情期间,为了鼓励更多残友走出家门、融入社会,她与小萍、周友明等人一同走过西藏、云南、广西、海南各地,身体力行地测试各地的无障碍设施。

回想这段难忘的经历,张溢说:“高原反应那么难我们都能克服,‘小仙女’这件事我还真的有点害怕了。”小萍出意外后,有人说:“如果万里行途中你们出意外了,怎么办?”那时张溢没想过自己,如今回想,生出后怕。

无障碍标杆城市

七年前,王娟从家乡山东到深圳寻找出路。

此前她只出过一次省,那是小时候,“跟着爸妈去黑龙江呆过两年。”成人后,由于坐轮椅,也没上过学,“生活比较受限”,她只能在山东老家做些手工来赚取微薄的收入。

智能手机普及后,王娟在网络上认识了些工作过的残疾人朋友。这其中,有人建议她到深圳打拼,“说是有一家珠宝加工厂招坐轮椅的残疾人。”她听后,十分心动。

“我想着爸妈年纪大了,我不可能靠着他们一辈子的。这么天天在家里,也算是一种啃老。”在家犹豫思索了半年后,王娟决定“拼一把”。

深圳是我国最早开展无障碍建设的城市之一。因南方特有的温暖气候和改革春风下遍布的工厂,这座城市也特别受身障人士青睐。2010年,深圳特区以立法的形式公布了《深圳市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2018年,“积极创建无障碍城市”的内容首次出现在深圳市人民政府的工作报告中。

无障碍设施应用之困1
“握手世界”万里行活动第八季,三剑客与刘志豪在杭州
无障碍设施应用之困2
小萍出事时的人行道口

杨金龙认为,尽管从数据上看,深圳真正能实现无障碍通行的比例非常低,各个设施之间的系统性与衔接性存在问题,“但它在地铁、机场等各类交通方面做得已经不错了。”

“我觉得深圳是我到过的(国内)最好的城市了。”到深圳前,残障人士陈嫣在广州工作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由于广州的地铁里没有踏板,她不便坐地铁,只能住在单位附近。“可是(踏板)在深圳很普及,我每天上下班进入地铁的绿色通道后,就会有工作人员通知地勤帮我拿踏板。”她目前任职于深圳无障碍促进会。

刘志豪早王娟几年到深圳。与王娟目的类似,“听说深圳好找工作”,他就想来试一下。但更大的原动力来自于不甘心,“想闯一闯,见见世面。”他自幼患小儿麻痹症,出行虽不用轮椅辅助,走起路来却很缓慢,过去二十多年都在老家度过。

他很早就决定去深圳,却遭到家人的一致反对。“你摔倒了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洗衣服做饭怎么办?”面对妈妈无穷的质疑,他以不吃不喝的行动来表示决心。最终他赢得这场与父母的博弈,踏上了南下的旅程。

刘志豪与王娟到深圳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同一家珠宝切割厂。他们住的宿舍由厂里提供,距离工厂500米,生活的大部分日常由工厂到宿舍这两点一线组成。王娟的轮椅是手滑的,头四个月上下班,都要求助于工友。她后来换了电动轮椅,才免去麻烦旁人。遇到下雨或刮台风,她总是担心水太深,浸过轮椅的电机,自己骤停在路上。尽管一直幸运,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但她的轮椅还是坏过两次,“全是坏在十字路口,我只能打电话请室友来把我推走。”

第一次抵达深圳是6月的最后一天,王娟仍记得清楚。她住的第一间出租屋,在一户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我们所有的残疾人被安排住了进去,不分男女。”她用了一整天适应新环境,从“卧室阳台间难以逾越的凹槽”到“轮椅转不过身的卫生间”,那时最大的困难是如何在空间本就局促的厕所里洗澡。

由于王娟的轮椅太大,很难直接滑进厕所里,相熟的大姐为她找来一台更小巧便利的轮椅,每次进厕所,她都要从自己的轮椅换到小轮椅上。

不过,相比起张清杰,王娟还算幸运。对身障人士而言,租到一个方便生活的房子,总是要比旁人考量更多因素,同时,也被拒绝更多。2019年末,在深圳创业的张清杰打算与女友一起搬进新的租屋时,却临时被房东叫停。“当时我们约都签了,钱也给了。”张清杰说。对方还是执意要毁约,“说是不吉利”。

出门自由

陈小萍出事的那几日,刘志豪已经离开深圳。临近年关,他早早回了山东老家。从深圳到家乡,火车单程就要花费二十多个小时,由于“太折腾了”,他并非每年春节都回家。打算回家的那一年,他通常会比春运提前一点动身,躲避人流。

在深圳北站,从检票口到月台,常人只需走5分钟的距离,刘志豪需要用20分钟。他常常会提前和检票员说一声,请对方提前放他进站。一般情况下,对方都会通融。但有几次,他被工作人员以“统一进站”为由拒绝了,险些错过回家的列车。

漫长的回家途中,另一个不方便之处是上厕所。归途列车上人满为患,以他的速度,走到厕所处,基本别想再回到座位上了。因此,每次坐火车前一天,他都要把自己“清空”,乘车当日,不再饮水。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残疾人事业研究报告(2018)》指出,截至当年,我国残疾人数超过8500万,其中超过1132万残疾人反映需要康复服务,急需家庭无障碍改造服务的重度残疾人接近3329万。

“但你却很少能在街上看到他(我)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的众多残疾人中,不止一位如此说道。

他们都去哪儿了呢?

从“困”在家里到拥抱社会,对郭佳妮来说,这份自由是她好不容易抗争来的。她患有先天性脊髓性肌肉萎缩,日常行动依靠轮椅。起初,家人比较抗拒她独自外出。“他们觉得很危险,我不会保护自己什么的。”她介绍,由于肺部发育问题,她比别人更容易感染流感。在她父母看来,“既然外出风险这么大,那就呆在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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