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玮锋：中国足球经不起折腾了

“一个足球中超俱乐部一年要花多少钱？”

“那得看你想打什么位置。”表情不多的李玮锋嘴角忽然上扬，微笑中透出一丝狡黠顽皮，“想要保级至少要六个亿，八个亿可能也只能排进前八。”

“那广州恒大的许老板一年得花多少钱？”

李玮锋哈哈笑出了声，“他还不得一年照着十个亿去赔呀！”

4月20日，2021年中超联赛揭幕，参赛的16支球队分为广州和苏州两个赛区展开第一阶段的角逐。上赛季冠军江苏苏宁夺冠后仅几个月就宣布终止运营，新赛季揭幕战是广州队（广州恒大）VS广州城（广州富力）的同城德比。

“着眼长远，俱乐部名称中性化是对的，但是疫情让每个企业的主业都遇到了困难，投资人每个赛季拿八九个亿，不让冠名……”他摇头不语。

1994年4月17日，第一届职业甲A联赛正式拉开了中国足球改革的帷幕，职业化迄今已迈入第27个年头。2004年，甲A升级更名为中国足球超级联赛，李玮锋和深圳健力宝的队友们捧得了中超元年的冠军。

夺冠时球队已经七个月没发工资和奖金了，时任主教练朱广沪在休息室对着正在捕捉球队夺冠场面的摄像机镜头难掩怒气，“很多东西不是我们可以决定，但是我们还要去做，还要去努力！必须把你们（球员）劳动付出的、应该得到的报酬拿回来。我们能够拿到冠军，我们也能把我们应该享受的所有待遇拿到。”其后的新闻发布会上，他又说，“七个月的工资和奖金一点都没有给，我们的球员还这样地拼，我觉得太可爱了，可是我们上面的人，太可悲了。”

那也是中国足球最混乱的一段，几年后的反赌扫黑揭开了许多惊人黑幕，一支欠薪球队能够顶着各种压力和诱惑夺冠捧杯实在是个奇迹，“找我的人多了去了，但我那时候就听朱指导的，他对我，就跟我父亲一样。”决赛阶段，俱乐部连差旅费都给不出，朱广沪和当时负责球队的张健自掏腰包垫付，更激发了李玮锋和队友们的斗志，“我们住不起星级酒店，住的都是快捷酒店，就那样把冠军拿到了。”

这么多年来，尽管中国足协一再出台政策，球员被欠薪仍屡禁难绝。职业足球的盘子已经越来越大，今时今日，即便是恒大这样投入巨大的豪门想要捧杯也不是易事。“放在今天，（欠薪夺冠）这种奇迹绝无可能了，反过来说，这也是一种进步。”

中超新赛季宣传语是“焕新登场”，但业界普遍认为中国足球市场凛冬已至，近十年来资本快速涌入堆积的泡沫正在破裂。2014 年国务院《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若干意见》发布后，市场迅速回应，大量资本涌入体育产业，作为“世界第一运动”的足球得到更多资本的青睐，中国投资者相继“天价”引进足球赛事版权、大手笔收购海外足球俱乐部。在资本的加持下，众多国外球星、名帅与中国俱乐部签约，中超也由此开启了新一轮“金元时代”、“名帅时代”。

在疫情持续和足球市场政策变化的夹击之下，坏消息不断传开：曾经豪掷千金的冠军俱乐部猝然终止运营、中国足球俱乐部因为不履行合同频频被诉至国际足联（FIFA）或国际体育仲裁院（CAS）、本土球员失业并向媒体爆料欠薪……

自1998年加入职业联赛以来，从来不为工作合同犯愁的李玮锋也“失业”了。这位帮助中国男足打进2002年韩日世界杯的功臣，享有中国男足球员中唯一一位既踢过世界杯正赛又参加过北京奥运会的殊荣。

2015年挂靴退役后，他担任天津天海俱乐部副总经理，天津天海的前身是天津权健，老板束昱辉也曾是足球“金元时代”的大玩家，曾经豪言要花21亿买下梅西。2020年1月，束昱辉因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获刑九年。

“权健帝国”崩塌后，李玮锋在球队面临降级可能时临危受命，出任教练组组长，“又当爹又当妈把队伍拖住”。然而在艰难保级之后，俱乐部找不到新的投资人，2020年5月因资金无着无奈退出中超，“我们没有输给对手，但天津（足球）暂时在资本市场上落后了。”

天海退出的这一年，还有15家俱乐部没有迈过那个赛季的准入门槛。为保证职业足球健康发展，中国足协从2018赛季开始对三级职业联赛（中超、中甲、中乙）采取准入制，根据相关12条规定，如果俱乐部在薪酬发放、基地建设、梯队搭建等方面不达标，将无缘参加下赛季职业联赛。未能达标的绝大部分俱乐部就此告别足坛，据不完全统计，三级联赛中近三年消失的职业球队有30支之多。

“我们的联赛出问题了，这几个赛季，这么多家俱乐部解散退出，有的是主动的，有的是被动的。”

北方的春天姗姗来迟，时有气温“跳水”的倒春寒。出发去天津采访前，天气预报说又有降温。我在天津一家少儿足球俱乐部的场地边见到了李玮锋，待岗在家这一年，他努力补偿此前常年跟队训练比赛对家庭的亏欠。“太太给我一个工作清单，让我几点出现在哪里，我就出现在那里。”李玮锋开玩笑说。

按照太太的要求，每周末小儿子踢球都由他负责接送，上完两小时的足球课之后，他开车带孩子去上英语班。

2020年7月，美团CEO王兴吐槽中国足球专业运动员百米跑不过清华男生，引发中国足球界的强烈反击。赋闲在家一个月的李玮锋发了一条微博，言辞克制，“当我们做得不好的时候，不用去辩解也不用去争吵，还是要安静下来把它变得更好，把这个行业变得更加强大，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安静”也是李玮锋给我的第一印象，一身青黑色的他眯着眼睛站在场边看孩子们踢球，偶尔跟身边的同学家长闲聊几句，当年球场上那个染着黄发桀骜不驯的青年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中间休息时，跟他说话的那位家长主动下场地当守门员，陪几个孩子练射门。李玮锋微笑看着，不踏进草坪，“我不能去，一来我要格外尊重教练，二来，我儿子不听我的，我教他，他说爸爸你动作不规范，哈哈哈……”

父子俩中午就在英语培训班附近的快餐店解决午饭，儿子见缝插针玩会游戏，李玮锋扫码点餐，动作熟练。正是就餐高峰，小店里人挤得满满当当，他看上去跟周围那些带孩子吃饭的家长别无二致，“就是个普通人，孩子家长，我出门从来不戴墨镜。”

与普通中年父亲不同的是，他没有给自己点餐，只喝一杯豆浆，自律节制让他至今保持着良好身材。

下午把儿子送回家后，我们开始了五个小时的长谈。年轻气盛时与媒体对峙、把一腔热血和愤怒全都倾泻到球场上的李玮锋如今是一个端着保温杯的中年人，指着锁喉日本球员的照片自嘲，“瞧那时候的我，多丑！”

“最近十年，我让自己变得很圆……说圆滑不好听，圆润吧！”2008年，他成为中超第一起俱乐部退出事件的主角，因为一个踩踏他被禁赛八场，这张罚单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自称被中国足协的不公正对待逼得走投无路的武汉光谷俱乐部。“在我最落魄的时候，车范根教练把我引进到韩国，”李玮锋说自己此后一切的改变都是从翌年那个最冷的冬天里生长出来的。

“我希望我们的行业好，行业好才有更多球员、管理者在岗，”连续两个中超赛季作壁上观，对43岁的中年人来说自然颇多煎熬，“男人过了40岁，活得非常难。我跟一起搭班子的那帮人也说，我们待岗期间，一定要调整好自己，不然家庭、身体都会出问题。”

天海退出前，他有次参加中超老总会，“我说足球人已经失去社会尊重了，咱们之间不能再互相踩了，应该‘互相吹捧’。”

“球迷媒体也别总骂‘金元足球’，没人投钱，你能在中超看到维特塞尔、巴坎布、奥斯卡、浩客吗？钱多就错了吗？难道钱没了就是好事？队伍全散了就好了？”

他露出近些年来少有的锋芒，“我不怕给我小鞋穿”，他说自己不代表任何俱乐部或者群体，不为博眼球也不想讨谁的欢心，“我就是讲事实。”就连他一向敬重的大哥范志毅，他也直言提醒，“有些话不能公开说，有些场合可以不去。”

李玮锋一直视范志毅为大哥。他至今还记得1997年他和另外五名队员从健力宝青年队抽调到国家队试训，“最后只留下了李金羽、李铁、隋东亮、张效瑞他们四个，被称为‘四小天鹅’，其实还有两只落选的天鹅，我和郝伟。”落选后他痛哭了一场，临走时去趟范志毅的房间，“他那时候如日中天，是队里踢得最好的，我俩都是踢中后卫的，我就告诉他：大哥，我要走啦，跟你一起学到不少东西。”

范志毅安慰了彼时年仅19岁的小将，“还给我一双特别漂亮的名牌儿旅游鞋，这事儿我一直记在心里，没对人说过。”他说别人总奇怪他为什么那么服范志毅，无论做什么，“大哥怎么说就怎么着”，“足球圈那么多人，小范哥待人是最真的一个。”

范志毅在吐槽大会上面对着周琦和郭艾伦两大中国男篮主力忍俊不禁，一句“想不到会有一天轮到中国足球来激励人”让全场爆笑，让吐槽的和被吐槽的想不到的是几个段子会引发那么大的震荡，续集被直接取消了播出。

李玮锋摇头苦笑，“不管足球篮球，都经不起吐槽了。”

以下为李玮锋的自述。

“出问题不是因为钱太多了”

2016年之前，一个中超俱乐部一年花不到两个亿。2016年是一个转折点，广州恒大和上海上港两家都重金引进大牌外援，上港这边引进浩克和奥斯卡（二人均为巴西国脚），浩克转会费五千多万欧元，奥斯卡转会费6000万欧元，他俩的薪资也先后创了外援新高。

2004年，我在健力宝队的时候，那会的俱乐部一年有个5000万预算就已经算很好了。我那个时候的合同在球员里算是顶级的，2002年我从英国回来，签的年薪是300万，当时，这钱谁挣得到？但是跟现在不能比了（记者按：天津权健2015年签孙可6600万，2016年签张鹭7000万，两人先后成为本土球员当年的标王）。

现在大家对金元足球有很多批评，但很多话没有说到问题的关键上。

我认为所有投资过中国足球的投资人，都让人敬佩，因为他们拿出的是真金白银。现在投资足球跟90年代要地要政策是两回事，到了今天越来越规范，土地价格这么高，谁给谁就会犯大错误。至于要政策，每个赛季投八个亿十个亿，你告诉我，要什么政策能获利回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