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三部曲(下)成都“不劳而获”吗?
作者: 维舟
“我一直看不懂成都这些年的崛起。感觉成都好像也没怎么努力,怎么就蹿升得这么快?”
在成都访谈时,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向我表达这样的困惑。有些人被成都那种标志性的“悠闲”吸引而来,有些人断言这正是成都进一步发展的阻碍,还有人则哀悼它正在消逝。在世人眼里,成都的成功似乎有点“不劳而获”,那么这种走红到底是厚积薄发,还是时来运转,抑或是昙花一现?
像这样的居安思危当然是必要的,毕竟如果不清楚成功是怎么来的,那这种成功就很难复制。谁都喜欢有活力的城市,城市的发展无疑也需要源源不断的活力,但成都的活力到底从哪里来,又能持续多久?
生活在成都
成都的活力是肉眼可见的。成都人对政治不感兴趣,也不像深圳那样忙于搞钱,而是更关心生活。有位在成都已生活多年的外地女生说,她觉得川博里笑容可掬的东汉说唱俑很能代表她心目中的成都人——他们真的很会找乐子,不管赚多少钱,但生活一定要享受。
这种市民心态,使得成都的商业一直相当繁荣,虽然居民收入未必多高,但社会生活却很有活力。据说成都的LV销量是全球城市第一,二手豪车数量也是数一数二的,哪怕不一定占有,但开着体验一下也很重要。按顶级奢侈品、一二线重奢的门店计,现在成都的奢侈品门店总数之多,在全国仅次于上海和北京。

前一阵意外爆红的成都远洋太古里,自2015年开业以来,对这座城市的商业形态带来深远的冲击。在此之前,20世纪90年代的成都人逛的都是红瓦寺、文化路,磨子桥的“科技一条街”其实只是电子产品批发零售一条街,没什么技术含量,连春熙路步行街都是2002年才开街的。到如今,文化路封了,红瓦寺也落寞了,投资100亿元的太古里取代它们成为潮流新地标,像是对成都这座新一线城市的一次加冕。
不像有些城市新城老城割裂严重,繁华是从市中心向外递减的,成都的现代化更为均质。老城区的老房子,单价每平米才1万元,虽然没有电梯,但交通、生活都很便利。成都的学区也没那么僵化,这可能得归结于特殊的“后发优势”:由于公共服务的配套没有特别偏重,所以学区房没有多大价值,除了像泡桐树小学等个别例外,极少因学区单一因素而大涨。这两年天府新区是崛起了,但这并未导致市中心的边缘化,倒是让人们重新发现了老城,像玉林社区的改造就是一个经典个案。
成都出了名的文化包容,也成就了这种活力:说唱、街舞在这里都很主流了,酒吧数量之多,位居全国各大城市前列。在成都,对奇装异服的包容度很高,打扮新潮的成都孃孃不时可见。
可以肯定,这种相对宽松自由的气氛为城市带来了活力:如果人人都能想穿什么就穿什么,那不仅是带动相关消费,更重要的是带来一种心理上不受压抑的舒展感。诸多亚文化群体的存在,也不只是容忍多元存在而已,因为在几乎任何一个现代都市,这些亚文化群体都是创意产业的主力,他们的创造力,只有在一个包容的环境底下才能得到充分发挥。

如果你喜欢吃吃喝喝,那成都堪称天堂城市。我这次在成都入住的酒店,给旅客的说明单上,推荐了景点、交通路线,但在关于美食这方面,就只一句话:“成都遍地都是美食。”这里是川菜的大本营,也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亚洲评定的第一个“美食之都”,麻婆豆腐、宫保鸡丁都发源于此。海底捞火锅虽然是从简阳(现在也已划归成都)起家,但在成都才实现了飞跃,这不是偶然的。
老成都常调侃说,成都有“三多”:闲人多、茶馆多、厕所多。茶馆并不只是一个喝茶的地方,而是一个多功能的公共空间:这里费用低廉,对所有人开放,有些外企来这里后也发现,在成都,在茶馆闲聊、打麻将的过程中可以办成很多事,实现“Hi生意的软着陆”。2000年,成都全城有3000家茶馆,但这些年随着城市扩张蜕变和年轻人的涌入,成都据说已有多达8000家咖啡馆。有成都朋友告诉我:“咖啡馆就是现代茶馆,升级的2.0版,但功能上是一致的。”
有位老家贵州的年轻朋友说,他在经历了难熬的疫情管控之后,2022年秋来到成都,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那种松弛有度的感受完全不同”。但也有人说,其实所谓“悠闲”就是“成都人懒”,“你在玉林路的街边,看到三轮车的车夫盖着草帽,问他要不要走,他说我要午休。他不想挣多少钱,你挣多少我也不眼红,随便你怎样都不在意,这就是成都式的悠闲和包容,所以也谈不上嫉妒和排外。”
成都有句老话:“当了三年讨口子(乞丐),官都不想当了。”那是一种自得其乐的小市民精神,“我能过五块钱的生活,那么五块钱以上和五块钱以下的生活都是差的!”如果觉得上班累,那只要你愿意,还可以投入“另一个成都”——这里有的是丰富的公共文化生活。在这里,生活压力没那么大,也没有人管你非得要干什么,那你的选择自然也就更多。
由于内心自足、不假外求,他们看上去就显得自由自在,甚至没心没肺,不像“新成都人”必须不断努力才能达到或保住自己的生活。有位老家内江的朋友说起这种家庭内部的分裂:“我老公就是成都人,整天无忧无虑,但我就是摆脱不了的焦虑,在这都二十年了,仍然不觉得自己是成都人,我不知道‘成都人’意味着什么。”
五代成都人栾启迪说,在这些生活节奏的感知上面,他感觉本地人和外来者生活在两个世界。他前些年曾先后和两个省内的外地女生相亲,“就发现在很多事情的考虑上很不一样,总觉得她们内心有深深的焦虑感,以及对本地人的不信任感。本来,谈恋爱追求相互理解,但她们就持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认为你作为本地人是不会理解的。其中一位老家西充的女孩,父母在外打工,自己确实很努力,名校硕士学历,但内心总觉得漂泊、孤独,没有安全感,对家庭也没有联结感,而我是非常强的;在她看来,本地人太清闲了,完全不求上进。”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悠闲这一点,是成都人相处最舒服的一点,但在外来者身上很少能看到。”
在当下这个时代,这种看似悠闲的“慢生活”和“松弛感”,不仅是稀缺品,有时甚至堪称奢侈品,这本身就构成一种吸引力,为城市生活带来了全新的活力,也让年轻人看到了更多可能——“原来还能这样生活!”现在的问题是:对于城市发展来说,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悠闲”到底是好是坏?
“悠闲”可能是成都最常被提及但也遭受误解最多的标签之一。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成都的生活压力不大,然而,有人觉得这是高品质生活的重要维度,甚至是老成都的精神图腾,有些人却认定这只是懒散、不专业的表现。
成都式的“悠闲”,并不只是本地人的生活优渥,倒不如说是深厚的文化传统所塑造的城市精神。和沿海城市相比,地处内陆的成都所遭受的现代化冲击要迟缓得多。晚至1912年,成都到上海来回一趟要三个月之久,取决于水流速度;20世纪30年代,从上海到成都的旅程费时甚至超过上海到伦敦的时间,受洋货的冲击自然也小。这就难怪1899年到访的伊莎贝拉·伯德说,当时在成都“几乎看不到欧洲的影响”,民国初期客居成都的刘师培也断言,四川风气之开较南方可能要晚十来年——这里是不同于东南沿海开放城市的“另一个中国”(another China)。

在这种情况下,成都就像大熊猫一样,即便不那么凶猛,也可以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小生态里生存下来。1912年入蜀的中野孤山发现,当地市场“给人闲荡散漫之感”,“那些人完全没有竞争意识”。20世纪20年代来到成都的舒新城也说,“此地人民生活的特别休闲”,在一个一切都受世界潮流支配的时代里,成都却好像世外桃源。民国时期的成都主要是一个消费城市,没多少现代工厂,“整个给人一种闲适慵懒的感觉”,到了午后,整个城市都恍然似睡非睡。作家阿来前些年也说,好多成都脍炙人口的诗文都是杜甫等外来者写下的,“成都太休闲,不要说修都江堰这等大事,连写诗这样不太劳力费神的事,都要外地人代劳了”。
这里太舒适了,以至于多年前曾有一位成都人对《四川日报》说:“待在这里,常让我担忧:这样下去,会不会使我的意志消沉?深圳则是另外一番天地,那里创业的气氛很浓,人们奋发进取,工作之余忙着充电。成都人要是能有深圳人一半的紧迫感和危机感,成都就能实现大的跨越。”

反过来说,成都人也未必想要深圳式的发展。一位在深圳读大学、工作多年的成都年轻人说:“第一次亲身见识华为的狼性文化,看到荣誉墙上贴着某人已46天没回家,我就很震惊,这还能作为荣誉?”他最终还是选择回老家,又觉得一言难尽:“深圳就是每个人都努力搞钱,成都完全不同,是‘能不内卷就不内卷,摸鱼、到点下班’,薪资相比起那边是没啥竞争力,但压力也没深圳那边大,甚至日子也能过得不错,所以整个氛围就不适合奋斗。”
这种“悠闲”,不仅仅是“懒散”或“慢吞吞”,还意味着一种有底气的自在、自如、定力、分寸感和松弛感,却也常常隐含着一种反效率、反专业化的倾向。本地人也不说啥“悠闲”,反正就是“随便舞两下”——没有那么强的目的性,即兴发挥,率性而为,好比写幅字,随手写写,时灵时不灵,看得懂看不懂,随缘好了。那未必是敷衍、摆烂,但肯定不是基于紧锣密鼓的长时间准备,卷是完全谈不上的,结果如何也不保证。这或许可以理解为“不追求目的性”,因为它不是非得达到什么目标,“差不多得了”。
对成都这种城市文化深有感触的一位朋友感叹:“成都人缺乏那种改天换地的精神,在底层设置上就没有一定出人头地的思想烙印,老成都在茶馆里一泡就是一天,哪里会有什么时间效率?”既然如此,那你可想而知,其职业化程度就较低,因为这种生活态度是非功利、非专业化的,也没有那么强的抗压能力,结果,有时北京总部觉得没问题的,成都分公司却会抱怨太多。
在成都职场上,由于很多人没有经历过大公司那种标准化的流程,太多的小企业还是作坊模式,甚至连老板都算不清楚自己赚了多少钱。好多职场精英都和我吐槽一点:论工作的专业性,成都与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的真正差距在于,很多人都意识不到这种差距存在,因为他们不了解什么是真正的“专业”。有位来成都多年的企业高管说:“我在这里明显能感受到职场文化的不一样,表面上看是‘悠闲’,往内里看是‘不正式’,就不是很职场。”

十年前,我曾到成都做一场数字营销的分享,从会后的提问、讨论来看,成都和上海在这些前沿动态上大致有3年的时间差。和本地朋友聊起,他笑:“才3年?”另一位在成都做教培的老板说,学而思2013~2014年横扫南京等地教培市场,“所到之处,只剩下同行的骸骨”,2015年进军成都,还用到了“1元”的王牌,她当时就涌起强烈的危机感:“我意识到它讲奥数的深度、应用性,大概领先我们5-10年。但同事们都满不在乎,说我们一定能赢,我说你们哪来的信心我们能赢?咱不扛揍啊。这是大城市来的专业化产品,现在打过来,那是正规军在‘剿匪’啊。”
她痛感这里的职业化程度不够:“老成都人缺乏专业精神,效率很低。一个班上20人的出勤率、回作业的回课率,有这些数字才能提升管理效率,知道怎么着手改善,但有些人就跟我说:‘我不认为这很重要。我关注好我的课堂,我对得起我的良心。’”很多文艺青年对工作本身也没太在意,更关注自己生活的闲适,“你私下一个人无妨,但要带队伍就不行”;有的人也可以把自己感兴趣的工作做得很好,“但缺点是不能理解我们是一家以盈利为目的的公司,经常做一些很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