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加速挺进艺术界,这个市场要变天?
作者: 孙行之仿佛一夜之间,艺术品市场就被年轻人攻占了。停摆两年后,佳士得中国在上海外滩重开新局。预展现场,几乎全部是站在潮流前端、衣着不俗的年轻人。这与新冠肺炎疫情到来前的情况大不相同了:那时,它们的观众与中国本土拍卖行没有多大差异——以稳重的中年人居多。
数据与场面互为表里:3月1日,佳士得中国最具分量的夜拍中,注册参与客户中28%是“千禧一代”,也就是出生于1984年至2000年的人。要知道,过去很长时间里,顶尖拍卖行的夜场可一直都是“老钱男”的天下。
这种趋势,不只发生在佳士得,也发生在中国最重要的当代艺术博览会之一——西岸艺博会上。去年11月的西岸艺博会,共有来自18个国家的120多家画廊进驻,其中不乏全球一线画廊。“年轻化、潮流化、国际化”,这是北京木木美术馆创始人林瀚对它的观感。面对琳琅满目、带着强烈视觉冲击力的作品和穿行其间的年轻人,这位出生于1987年的收藏家也笑叹:“我已经老了。”
拍卖会与艺博会,线下艺术市场从因疫情接近停摆,到重新运转,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年轻人从哪儿来?他们又为这片市场带来了怎样的变化?
一种“表情包式”审美的流行
“眼睛一定要大,色彩一定要鲜艳,我喜欢叫他们‘可可爱爱没有脑袋’。”收藏家、曾在上海某知名画廊担任总监的Candice Gu这样总结眼下中国年轻藏家的流行趣味。
这的确是个来势汹汹的趋势。过去几年,在亚洲地区的拍卖场和艺博会上,KAWS、村上隆等艺术家受到了强烈追捧。我所采访的业内人士均表示,年轻人如今这种审美,与日本动漫在20世纪末的大流行有关。“追求一种可理解、可把玩的东西的需求一直存在,而这种看得懂的东西又和我们曾经的玩具似曾相识。”这是收藏家林瀚的感受。

基于对数字信息时代人类精神状况的体察,德国哲学家韩炳哲提出了“倦怠社会”概念。这一社会症候下的人普遍极端注重个人功绩,给人压力的,不再是外在的规训,而是不断自我剥削的意志。信息过载成了人的通病,深度思考会让人感到不堪重负。对文字的阅读逐渐让位于对图像的观看,并且,不是鲜艳的、夸张的、一目了然的东西,就无法留住人飘忽不定的眼神。从文字时代到读图时代,人的感官需求正变得扁平化。
从高端艺术品、“潮玩”再到大众化的“盲盒”,一种类似于“表情包”的审美,自下而上覆盖了整座财富金字塔。这就像中国人正在变化的口味一样,对口腔直接刺激的需求远胜于对多层次滋味的品咂。
于是,从高端艺术品、“潮玩”再到大众化的“盲盒”,一种类似于“表情包”的审美,自下而上覆盖了整座财富金字塔。这就像中国人正在变化的口味一样,对口腔直接刺激的需求远胜于对多层次滋味的品咂。
艺术家用作品刺中了人的普遍精神状态。村上隆是亚洲与潮流奢侈品结合最为成功的艺术家。他的太阳花、大眼睛,以童稚感十足、炫目夸张的风格席卷全球。他把自己的艺术风格称为“超扁平”(Super flat),还发表过《超扁平宣言》和《幼稚力宣言》。在《超扁平宣言》中,他写道:“将来的社会、风俗、艺术、文化,都会像日本一样,变得极度平面(two-dimensional),这些又在世界文化中具有强大的力量。”
优异的市场成绩可以被视为艺术家社会实验的一部分,反过来证明艺术批判的有效性。亚洲藏家以高昂的热情把奈良美智、村上隆等艺术家顶上了神坛,成了全世界通行的美学符号 。“亚洲人喜欢可爱的东西是早有苗头的,可欧美人一开始是无法理解村上隆和奈良美智的。21世纪初,奈良美智的大幅作品在二级市场只有60万美元一张,但现在都是1 000万美元以上,买这些作品的人,现在有很大一部分也是欧美藏家了。”Candice说。
“不要小看一个潮流可能带出的艺术价值,高价的推动最终会在艺术史上留下痕迹。”哈佛大学艺术史博士、复旦泛海国际金融学院教授黄文叡说。

他们到底是谁?
一起吃饭时,谢斯曼很快就能辨别出,新朋友中,哪些是“富二代”,哪些是白手起家的职业精英。这倒并非她有意区分,只是明显的差异会唤醒人下意识的感受。
分叉点就在刚认识时的自我介绍上。当谢斯曼介绍自己在艺术行业工作时,那些投资人、创业者或“年薪几百万的大厂高管”第一反应往往是惊讶的一声“啊,艺术,好高大上”。
“接着,就是一阵虚伪的吹捧,然后再问一些很基本的问题,比如怎么看艺术,到哪儿去看,那些东西为什么那么贵。这些人赶上了时代的潮流,加之非常勤奋,迅速积累起大量资金,但可能从没去过艺博会,只是偶尔去画廊,然后也不知道画廊和美术馆的区别。”这位学西方艺术史出身的收藏家、Artsy中国区负责人一口气对我说了下去。
“如果是另一个圈子,话题就会不一样了,”谢斯曼说,“他们会很自然地谈起一些专业问题,比如什么画好,好在哪儿,最近哪位艺术家红,为什么红。”
过去两年,在艺术市场的各种场合,财富新贵和“富二代”都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在艺App创始人谢晓冬认为,年轻人的涌入是社会变迁到一定节点的表现。“中国财富阶层的‘二代’已经长大,另一方面,职业投资人以及‘新经济’领域的成功者,构成了新入场年轻藏家的主力。”2020年,随着一批中概股上市,持有早期期权的年轻互联网人很快成为“新贵”,艺术品成了他们放置“鸡蛋”的“新篮子”。
疫情的到来,让这道增长曲线更为陡峭。

这与艺术品市场的性质有关。这个市场一直是资金的“避风港”。在资本市场下行,尤其是疫情和经济危机预期之下,艺术品能够发挥资金避险功能,有较强的抗跌性。历史上,不论是在2003年“非典”疫情,还是在2008年金融危机中,艺术品市场都是复苏最快的投资领域之一。
另一方面,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后,许多身在欧美的“富二代”留学生也回到了国内。这群人当中,有不少是潮玩和艺术品的收藏者。在因疫情耽搁学业的两年里,他们成为涌入国内艺术品市场的另一股力量。
白手起家的年轻人与气定神闲的“富二代”
年轻的职业精英与“富二代”,前者大都还在圈外好奇打量,后者已俨然成竹在胸,大踏步入场。二者之间的姿态差异一望而知。身处圈内的谢斯曼则更多看到了两拨人的内在不同。
这种差异的背后包含着丰富的个人成长信息。许多“富二代”收藏家的父母就已经涉足收藏。在他们的成长环境中,艺术品是生活中触手可及的部分,品位更是自小习得。同样关键的还有圈中人脉。在一个高度不透明的市场中,他们能够更早知道。该跟着谁买,该找谁请教,该向谁买。所以,即便收藏的领域与父辈有很大差异,他们也会很快掌握艺术圈的交际符码,融入其中。
而白手起家的成功者,他们虽然也会收到拍卖行邮寄的图录,且周围不乏做收藏的朋友,但这种接触毕竟是间歇性的、间接的。他们与艺术之间还存在一层隔阂。
最关键的还是能够投入的时间。“这些年轻人还在事业上有很多追求,节奏很快,时间对他们来说就是奢侈品,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去看展览,逛艺博会。”谢斯曼说。
这就造成了一个状况,素来以专业面目示人的精英在艺术界反而成了“业余选手”,而那些看上去洒脱、随性的“二代”实则是精明的行家里手。

“你别看‘富二代’钱来得比较容易,但这批人是有压力的,他们的收藏也很注重回报率,因为要对家里有个交代。”谢斯曼告诉我,对于不少“富二代”来说,购买艺术品同时就是一种投资手段,不少人是将艺术品买卖当成职业的。所以,不论是观展,还是圈内社交,表面看,这群人是在玩耍,实质上都是在工作。
对白手起家的职业精英来说,艺术品目前只是兴趣或投资手段之一。他们反而保持更平和纯粹的心态。也因为时间紧张,专业度不够,很多人会委托经纪人出面购买艺术品。所以,即便这两年,入场收藏的金融、互联网精英很多,但相对于专业藏家的高调,这批人往往更乐于沉潜在水面下,是圈内看不见的“隐形人”。
从“潮玩”到艺术
艺术品市场是中国企业家财富进阶的瞭望哨。从第一代能源、制造业企业家到第二代地产、金融富豪,那些摘取市场上最耀眼艺术品的人,也是潮流尖端的逐浪者。1993年,艺术品拍卖刚刚兴起,刘益谦就走进嘉德拍卖,买下一张郭沫若的书法和一张李可染的画,那年他刚好30岁。自此,这个摆过箱包摊、开过出租车的“法人股大王”公共形象步步扭转,成了收藏家、中国最大民营美术馆创始人。
如今,还用“80后、90后也长大了”来概括新一代人的收藏,就掩盖了一个重要问题:还有多少“鸡缸杯”“张大千”依然在等他们的到来?前代藏家几乎已将中国古典艺术珍宝“瓜分”完毕,这一代年轻人面对的只有一块荒芜的空地。如果是这样,新生的财富又能附着在怎样的标的上?

年轻人迫切需要找到新的符号来代表自己。他们抛开了埋头整理历史的父辈,头也不回地参与到世界当代艺术生产,塑造属于他们自己的话语体系。他们与父辈在审美上的断裂,也是中国社会两波财富浪潮的分野。
Candice观察到:“不少20多岁的年轻人对艺术品的关注完全不是来自艺术史,比如梵高、里希特这样的大名头,而是从KAWS、积木熊甚至是一双球鞋开始的。”在他们的世界里,真正重要的艺术家不是梵高、莫奈,也不是张大千、齐白石,而是 “超扁平”艺术家村上隆或者涂鸦艺术家KAWS。
Jerry的经历印证了Candice的观察。Jerry出生在成都,家境富裕。2年前,他还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读经济学专业,因为疫情蔓延,正读大三的他回到了家乡。3月初,Jerry随父母到上海参加订货会。因疫情正迅速扩散,他们在上海只逗留了两天,但Jerry还是特地去了一趟长乐路上的时装店Juice。Juice的店主是陈冠希。Jerry对潮流与艺术的关注正是从迷上这位明星开始的。
初中时,因为看到陈冠希在店里发售了一款经典潮鞋“Nike Air Yeezy2”,Jerry便立刻托人找到渠道,花一万多元买了一双。到现在,他收藏的潮鞋数量达到了40双,而那双 “Nike Air Yeezy2”的价格也已经涨到八九万元了。Jerry感觉很明显,“过去几年,涌入潮玩圈的人越来越多,市场很火,流进来的钱越来越多”。他身边有朋友以4万元买了香奈儿联名款的积木熊(Bear brick),几天以后,熊就被加价3万元卖了出去。还有的潮鞋被炒到了100万元以上,身边依然会有同学买来穿在脚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