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中如何交朋友

不记得从何时起，我和弗朗切斯科（Francesco）开始用地点来指代我们的友谊。但是在将近30年前，当我们俩被医学院轮岗实习折磨得痛苦不堪时，停车场和内科病房大楼之间的一处花坛成了“友谊”的象征。所以，当时我们的友谊就好比是嵌在工作场所和繁忙日常生活之间的一片乱蓬蓬的自然景观。每当我们中的一人烦躁不安或无所事事的时候，另一人就会建议“到友谊那里去！”于是我们会走出屋子，到那里小坐片刻，然后以更加敏锐的头脑和勇敢的心态回去工作——不过也有人会说，工作会因此变得更加令人厌恶。

研究早已证实，当志趣相投的人共同扛起有意义的重任，一起面对不确定的形势，且在此过程中需要互相帮助时，友谊之花便会绽放。我和弗朗切斯科的工作场所满足上述所有条件，很快我们的友谊就延伸到了职场之外。在这段友谊中，我们时而复盘刚刚观摩过的一场手术，时而剖析失败的恋情，分享各自的职业梦想，制订周末计划。我在工作中结交的朋友不多，而弗朗切斯科是第一位。如果没有他们的友谊，我就写不出这篇文章，不可能从事这份工作，也不会成为现在的我。我对职场友谊以及如何让这种友谊发挥作用的探索之旅，也正是以此为起点的。

工作场所可能会成为友谊萌芽的沃土，因为友谊的建立需要人与人之间近距离接触。但是，在工作中培养友谊可能会遇到困难。哲学家乔治·桑塔亚纳（George Santayana）写道，朋友就是“在其面前可以做真实的人”的人，这里的“人”是指复杂而充满矛盾的人，而不仅仅是称职的角色扮演者。根据定义，友谊对许多工作场所执行的工具性和非人情性规范构成了挑战。出于同样的原因，如果培养得当，友谊可以对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同事都产生强大的人性化影响。

难怪随着工作的科技化程度越来越高，工作场所越来越遥远，人们对友谊重新产生了兴趣。混合式办公或许能提高生产效率，但也有可能导致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减少。它剥夺了我们与同事偶遇和闲聊的时间，而正是在这些时间里，我们有可能会培养出改变人生的友谊。大部分关于重返办公室的劝告都着重强调其社交属性，声称我们在现场缔结的纽带要比通过Slack或Zoom建立的联系更加牢固。学者们指出，这种纽带能够帮助我们培养在动荡的职场环境中获得成功所需的复原力和创造力。

然而，人们的经历是好坏参半的。并不是每个人都相信与同事交朋友是明智之举。有的人担心友谊会干扰职业判断力，有的人选择让生活和工作泾渭分明。同样，研究也强调职场友谊利弊兼具。这种友谊能够在工作中赋予我们更多的安全感、勇气和自由，但同时，它也有可能令我们左右为难、谨小慎微、束手束脚。（参见副栏“了解职场友谊三要素”）

如何才能既收获职场友谊的好处，又不必受累于它所造成的负担？这取决于我们建立健康友谊的能力。为此，像我和我的老朋友那样，将职场友谊视为一片怡人的自然景观会有所帮助。但是，最好的友谊不会仅限于我们避难的那处凌乱的秘密花园。它们会扩展为一片片精心培育的土地，在职场中滋养我们的自我。

朋友（的意义）是什么

现在，我和弗朗切斯科仍然是朋友，尽管我们的职业不再有交集。当我们选择了不同的专业方向之后，我发现我很难像从前那样享受工作。我怀念当年的那种舒适惬意，那种并肩作战的情谊，甚至怀念我们之间的较量。我还发现，那时我能更轻松地从医学领域转到管理学术领域。如今，弗朗切斯科帮助人们战胜身体上的有形之病，而我则帮助人们对付职场中无形之疾。事实证明，友谊可以保护你免受这两种疾病的侵害。

朋友的陪伴让人更加健康。2023年，美国卫生局局长（U.S. Surgeon General）维韦克·穆尔蒂（Vivek Murthy）发布了一份咨询报告，援引大量参考资料来论述“孤独与隔绝的流行病”。他估计，这种“疾病”导致的健康问题使美国公司每年损失1，540亿美元。而友谊能降低罹患致命疾病的风险，延长预期寿命。在所有缔结类似纽带的物种中（人类在这方面并非独一无二），友谊都能带来优势。拥有朋友的个体可能寿命更长，从而有机会生育更多后代。

朱莉安娜·皮勒默（Julianna Pillemer）是纽约大学一位研究职场友谊的教授。她对我说，如果你在工作中拥有朋友，“你就不太可能产生离职的念头，你会愿意去上班。或许你还会取得更大的成就”。她指出，亲密关系对于幸福和成功而言至关重要，但她发现“人们对此事的看法呈两极分化之势。有的人真心希望在工作中交朋友，有的人则说，‘我不会那样做。’”

皮勒默解释说，原因在于“那样做”需要跨过一条界线，或者更确切地说，要抹去个人生活与职业生活之间的界线。同时，还要放弃共同利益、达成目标、投资回报和权力差异之类的算计。友谊的最佳境界是自愿而互惠的，同时又不具有交易性。

对于领导者来说，最健康的职场友谊可以发挥至关重要的稳定作用。当他们有可能因身居高位而脱离群众，因下属的奉承或本人的自负而变得盲目自大时，这样的友谊能帮助他们时刻保持清醒。

出行平台BlaBlaCar是成立于法国的25家“独角兽”公司之一，其联合创始人、科技创业者弗雷德·马泽拉（Fred Mazzella）告诉我：“我的朋友们就是我的稳定器。”他讲述了这些朋友如何陪伴他度过从寂寂无名的创业者，到成功的科技公司领导者，再到名满天下的创业倡导者的人生旅程。在回忆当初创立公司的那段岁月时，他说：“我抓住一切机会在媒体上亮相，因为我需要为我们的平台打开知名度。在某个时刻，我意识到我创造了两件东西：一家公司和一个自我形象，或者说，至少是我外在行为的形象。”

马泽拉曾目睹许多企业家在这种外在印象中迷失了自我。他解释说：“他们工作太忙了——实际上他们一直在不停地工作，而且可能刚刚组建家庭不久，所以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同朋友见面。于是，他们开始以为自己就是媒体上说的那个样子。”马泽拉意识到，如果他想保有真实的自我，就需要去交朋友。“工作将你和你所做的事连在一起，而朋友则是将你和你的本我连在一起。”他说。

朋友能帮助我们在追求职业目标的同时不改初心——忠于我们的历史、价值观以及独一无二的特质。毕竟，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曾经说过，朋友对于我们而言就像是一面镜子。而且，他们也为我们的“自我”提供了锚点。我在研究移动管理者和独立工作者的过程中发现，拥有朋友的人能够更加自如地应对游牧式职业和独自工作中滋生的焦虑情绪。其他研究者也注意到，友谊可以成为相互支持的基础，帮助人们对抗工作中遭遇的屈辱。

简而言之，优秀的朋友会给予我们信心、安慰和勇气。对于我们的工作生活和职业梦想，他们的影响力不亚于甚至超过了我们的上司。他们帮助我们展现出真实的自我，想象我们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然而，这些好处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友谊的弊端

“职场友谊很美好，但是也很艰难。”皮勒默告诉我。她和沃顿商学院（Wharton）教授南希·罗斯巴德（Nancy Rothbard）的研究表明，友谊的要求经常与工作角色的要求发生冲突。

如果你忽视朋友，你可能就会失去他们。但是在工作中，关照朋友有时可能并不是你利用时间和精力的最佳方式。此外，友谊还可能使我们三缄其口。在很多情况下，友谊涉及学者们所说的“追求共同性”——抹平差异，避免分歧。这种倾向会屏蔽我们需要的反馈，降低群体决策的质量，让我们难以做到公平持正。

如果我们只与朋友相处而将他人一律排斥在外，或者完全依赖朋友的支持，可能就会陷入孤立的境地。绝大多数情况下，拉帮结派都是有害的，尤其是当我们需要一股力量将我们推往新方向时，这种小团体可能反而会帮倒忙。研究表明，新点子和新的职业机会最有可能来自弱连接，也就是我们在亲朋密友的圈子之外建立的关系。同样，友谊的茧房可能对我们保护过度。在不靠谱的机构中，人们往往会以朋友为缓冲来抵御那些危害自身福祉和绩效的因素。如此一来，原本应该设法改变或远离的职场文化，比如加班文化，就会因为朋友的存在而变得没有那么难捱了。当朋友相伴左右时，我们的工作生活会更加舒适。而人的日子一旦舒适了，可能就无法成为合格的变革推动者。

友谊模糊了生活与工作之间的界限，正因如此，它可能会让人困惑混乱、谨小慎微、过度追求一致性。有人认为，如果说这些因素让公司同事之间难以建立友谊，那么创业者的友谊可能就会因此变成致命的毒药。一项研究发现，几位朋友一起创办的公司失败几率更大，因为这些联合创始人谨慎过头，不敢交流批评意见，也过于舒适，不愿意向外界求援。

“导师们建议我永远不要和朋友一起创业。”马泽拉告诉我。但他并没有将这句警告放在心上。这位斯坦福大学（Stanford）计算机科学专业的毕业生立志要开创一番伟业，于是他决定离开硅谷回到巴黎。在那里，他和最好的朋友携手创办了后来名为BlaBlaCar的公司。但很快，这对朋友就陷入了僵局。两个人对这家初创企业的付出不均等，彼此之间因此而生了嫌隙，并导致无效领导。最后，马泽拉成为公司掌舵人并取得多数股份，但他们的友谊还是延续了下去。

他们的故事令我想起了皮勒默和罗斯巴德的观点，即并非所有的友谊都会阻碍人们前进、对组织造成伤害，或者在工作压力下分崩离析。只有脆弱的友谊才会如此。有些友谊的确会始于工作也止于工作，但有些友谊会超越工作的范畴。最好的职场友谊最终会摆脱限定条件，成为纯粹的……友谊。

因此，告诫的内容不应该是不要在职场建立友谊，而是要建立更牢固的友谊。问题在于如何将友好的同事变成工作中的好友。首先，要认识到建立友谊是一个有机的过程，我们只能因势利导，不可勉力强求。

如何培育友谊

友谊源于人类对归属感的基本需求和渴望。同时，友谊也是一种成就，是我们经过选择和努力而创造的产物。友谊的这两个方面都让我联想起故乡村庄中的那些橄榄树。它们生长在日照充沛的土壤中，需要历经多年才能结出果实，待树木成熟后，孩子们就可以上下攀爬，享受它们提供的阴凉和欢乐。你无法制造出这样的树木，但如果用些心思，你可以培植一棵。

下面是一份如何呵护并增进职场友谊的三阶段蓝图。如果你愿意，可以参照它来反思你自己的友谊，然后再去和你的朋友们讨论一下。这件事你最好尽早开始做，并且多多益善。除非你能做到诚实地面对友谊与工作之间的相互影响，否则你的友谊仍会脆弱不堪，而且有可能引发冲突，需要你小心翼翼地对待，还会让你陷入孤立。而讨论如何滋养友谊、为友谊创造空间并分享友谊，将会让友谊更加坚不可摧。

帮助友谊的种子发芽 有时，你会在工作中发现友谊的幼苗，比如你可能会注意到，有个同事恰好与你在人生观上相互投契。还有的时候，我们会将友谊栽种到职场中——比如我们可能会聘用某位朋友。有些萌芽中的朋友是与你级别相仿的同事，另一些则不是。但无论是哪种情况，你都必须为之备好土壤。

友谊的沃土是由共享的活动、共同的兴趣和类似的挑战构成的。即使你与他人一起完成同一个项目，服务于同一个客户，但只要你们对此项工作既不持有相近的看法，也没有经历过相似的挣扎，那么单凭合作这一行为本身并不足以让你们成为朋友。此外，友谊在平等的土地上长势最为喜人，因此除了寻求共同点之外，建立一定程度的平等性也是必不可少的。

制药行业的高管克里斯蒂娜·阿纳格诺斯托普洛（Christina Anagnostopoulou）正是在上述情形下，在工作场所结交了一位挚友。“我们是在同一个团队工作时认识的，当时我们是平级的同事。”她告诉我，“我这位朋友是个专家，注重细节，性格严肃，做事专注；而我是个多面手，为人随和，总是同时做很多事。我们担任高管的环境正式而复杂，竞争激烈。我们都热爱工作，也都渴望在轻松愉快的氛围里开怀大笑。我们向彼此倾诉从未在办公室中讨论过的那些痛苦和失败，但只是简单地分享，并不做任何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