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网课被“爆破”之后

“2022年10月28日，我的妈妈结束网络直播课后独自倒在了家里，两天后被发现并确认死亡，然而凶手们至今仍隐藏于茫茫网络之中，请大家帮帮我！”2022年11月2日，一位微博认证为“河南新郑市三中事件刘老师女儿”的网友发布求助信息，很快引发网络热议。

刘老师女儿发布的视频和图片显示，刘老师上网课时曾被人故意捣乱，播放吵闹歌曲、辱骂视频、网络热门视频，种种话语不堪入耳。刘老师女儿认为，母亲的去世和“网课爆破”不无关系。目前，河南省新郑市公安局、教育局、网信办等部门已成立联合调查组，截至《方圆》记者发稿，案件还在进一步侦办中。

“网课爆破”也叫“网课入侵”，是指入侵网课捣乱的行为，网课参与者泄露网课会议号和密码，随后捣乱者有组织地“入侵”在线课堂，通过播放各类音乐、视频和骚扰信息刷屏等方式辱骂老师或学生，恶意扰乱教学秩序。“入侵者”则被称为“爆破手”。因为该事件的发生，“网课爆破”也进入公众视野。

网课老师之死

刘老师是新郑市三中的一名历史老师。2022年10月中旬开始，新郑所有高中都开始进行网络直播上课，刘老师也不例外。

2022年10月28日晚，在刘老师的直播课堂上，有多名不属于班级学生的人“侵入”，前后通过语音辱骂、共享屏幕干扰课件投屏等多种方式扰乱直播课堂秩序。在这段网课录屏中，刘老师正在讲课，突然插入一段音乐，屏幕上出现一个白色面板，有人打字：“你瞅啥？我是梦泪，小卡米拉们。”还有名字显示“梦之泪伤”的人大声播放着吵闹的音乐，并占据共享屏幕，发布不堪入目的侮辱性语言。刚开始刘老师把这些人踢出网课，但踢出去后他们又再次进入，辱骂刘老师和想要维护秩序的学生们。

尽管刘老师进行了再三劝阻和维持纪律，但这种破坏行为仍然持续了10多分钟，并导致网络中断。刘老师最后一次出现在直播画面时，不少学生都看到她因情绪激动而落泪了。在结束课堂后，学生们都说她“生气了”“失踪了”。

再次有刘老师的消息已经是两天后，46岁的刘老师被发现在家中去世。刘老师女儿在微博上称：“这个噩耗让我和我妹妹都无法接受，我们不愿意相信，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是没有人真正知道妈妈‘失踪’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是不想再给她的学生们上课，她也不是生气到不回消息、不接受道歉，而是因为她因心梗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这几天我度日如年，我无法想象最后一段时间她是如何的痛苦、如何的绝望，一想到她那么难受，我却没能在她身边陪伴她我就倍感自责。我和我妹妹已经两天两夜未合眼了，一想到妈妈，我们就会忍不住掉泪。”刘老师的两个女儿从未想过20岁以后的人生会再无妈妈的陪伴。

2022年11月2日，新郑警方发布通报称，10月28日，新郑市第三中学刘老师在家上完网课后意外离世。经公安机关调查反馈，排除刑事案件可能。针对网传刘老师遭遇网暴事件，公安机关已经立案侦查，调查结果会第一时间向社会公布。

事实上，网课爆破并不是偶发事件。2022年9月5日，在辽宁沈阳某学院的一堂网课上，突然有陌生人混入了会议室，开始开麦放歌、评论刷屏，课堂秩序陷入一片混乱。有学生表示，自己当时正在记笔记，突然会议室闯进来50多个人骂脏话，还放了尖叫的声音，把老师和学生都吓了一跳，特别是班主任本来年岁就大了，这一吓身体都不舒服了。

这样的情况在全国多地也时有发生。一位学生家长在家中意外目睹了孩子上网课时的一场“爆破”。“当时听到孩子房间传来很大的音乐声，我还以为他在玩游戏，就赶紧进去看，结果发现电脑屏幕上有人用蓝色的笔画写了大大的两个字‘下课’，因为音乐很嘈杂，根本听不到老师的声音，课堂纪律一团糟。”这位家长向记者表示，孩子说，这种情况不止一次两次了，有时是放音乐，还有人在共享屏幕时刷文字，对老师表白、调戏女生、侮辱老师等，导致网课无法正常进行。

网课入侵者是谁

“从目前发生的事件来看，这些入侵者并不是‘误入’课堂，而是有组织、有目的地进行。”江苏新天伦律师事务所律师林晓莉表示，开始一场爆破总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学生反感上网课，自己或者邀请“爆破手”来捣乱，让老师没法继续上课；也有学生之间因有矛盾想借机“报复”对方，就会让“爆破手”趁机辱骂；还有的就是明知自己做的事不对，就是想“捣乱”，捉弄一下老师和学生。

也就是说，这些入侵者针对的老师或同学很明确，可以说与班上同学有着紧密联系。那么，这些网课入侵者究竟是谁？

《方圆》记者从多方了解到，刘老师的网络课堂并不是第一次被入侵。最早是在2022年10月初，10月28日晚是入侵最严重的一次，入侵者通过共享屏幕的方式播放吵闹音乐、辱骂视频、网络热门视频等，扰乱课堂长达17分钟，导致网络被迫关闭。

网络断开后的刘老师再也没有了答复，直至10月31日早上8点被发现在家中去世。经过现场勘查，警方排除了他人侵害，考虑其是因疾病引起的猝死。刘老师的去世和网课爆破是否有直接关系尚未可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她去世前曾遭受了多次网课爆破行为。

据《方圆》记者调查了解，对刘老师课堂入侵的人主要来源于名叫“猪猪侠”“梦泪”“终极猎手”3个网课爆破群，均是在某视频平台建立。爆破群里的人有未成年人，也有不少成年人。他们来自不同的省份，因爆破聚到一起，其中有人曾参与多次爆破，“经验”丰富。

从发生的事件来看，参与爆破的人既有“专业人才”，也有为爆破“摇旗呐喊”的学生们。比如在一些网络平台，有不少声称专业“爆破”的博主发布视频称，各大网络会议室、在线办公平台皆可“爆破”，相关服务被称为“梦泪”“波波”“猪猪侠”等。

这种爆破服务最早来源于某些短视频平台和贴吧，有人将用游戏、玩梗相关内容阻扰网课的录屏视频上传到网络，以炫耀“爆破”战绩，很快引来他人效仿。不少人纷纷在下面发会议密码，让他们进去爆破，每当网课被迫中断或停止，均被视为一次“爆破成功”。

《方圆》记者在某视频平台以“网课爆破”“网课入侵”等关键词搜索群，很快找到了不少“施暴群”。申请加入后，群主表示“放心打字施暴，不用害怕，不会我来教你”。这些群成员多的数百人，少的几十人，从群聊里多次出现“上课”“老师”“作业”以及非主流语言来看，成员大多为中小学生，有共同点——戾气很重，污言秽语不断，且在正常上课时间里，群聊从早到晚都没有停顿。其中有人提出自己不想上课，需要人“捣捣乱”，立即有人回应可以实施，并且保证“专业”“各平台均可爆破”。

是谁给网课入侵者“带路”

进入课堂需要会议号和密码，这些爆破手又是如何进入网络课堂的呢？

北京某中学的贺老师向《方圆》记者介绍，上网课一般通过腾讯会议或钉钉软件，也有教育部门提供的平台，老师只要在软件上预约好时间，开一个会议号，再发到班级群里面即可。在上课时，老师和学生可以通过屏幕共享，打开话筒去交流或视频来加强交流。当然，开课前自己会通过点名签到的方式看学生到齐没，如果发现不是自己班上的人，可能就直接让其退出课堂。

“我听说过有老师上课时外面的人‘混’进来的情况，所以上课时也让一两个同学作为管理员，帮助管理课堂秩序。”贺老师说，一般网课的会议号是直接发给学生的，如果学生将其分享给外面的人，确实容易“引狼入室”。

江西某中学的张老师也向《方圆》记者表示，每个班级都免不了有调皮捣蛋的学生，以前线下教学时，可以直接进行管教和约束；而线上教学，捣蛋的学生在虚拟的网络课堂里气焰更加“嚣张”，如果学生都是开麦的状态，整个课堂都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吵闹，课堂纪律很难维持，所以需要灵活使用网课软件，避免扰乱课堂行为的发生。

多位接受记者采访的老师均表示，毫无疑问的是，虚拟的网络给现实中捣乱行为有所“收敛”的学生助长了“气焰”，也给一群躲在暗处的人提供了可乘之机。

除了学生主动将相关信息外泄，给网课爆破“递刀子”，有的则是黑客破解，他们组成社交群组，交流侵入网课的信息和技术。在某些平台上，曾有许多网课爆破相关账号进行宣传，“一次爆破只要9.9元”“五毛一节，十元永久”“腾讯会议、钉钉会议皆可爆破”。不过，有的爆破手也直言，“并不是为了挣钱，有时候是为了‘好玩’，有时候则是宣泄情绪”。

对于网课爆破，绝大部分学生都表示“非常愤怒”。北京某中学的一位学生向《方圆》记者表示，班上确实有不爱学习爱捣乱的人，但这些不想上课的学生可以不听，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捉弄老师同学。特别是对于初三、高三的学生来说，这时候正是面临升学压力的时候，网课爆破不仅严重影响教学质量，更是破坏学生学习情绪，甚至影响升学。

“不管是什么样的爆破方式，对师生都会带来巨大的困扰。”江西某中学校长接受《方圆》记者采访时表示，如果有人在老师的网络课堂上发一些很难听的话，首先肯定会影响老师的上课情绪，教学质量也会大打折扣。这种网课爆破对老师来说其实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如果学生在课堂上思想不集中、频频有人捣乱，也会给老师带来自我怀疑，觉得是不是自己讲得不好；或者老师讲课正起劲的时候，冒出这么个事来，也是对老师和学生思维的打断，“都可以算课堂事故了”。

“特别是对于一些年纪大的老师，他们不熟悉网课软件，更容易手足无措，同时遭遇这样的事情也是对自尊的巨大伤害。”该校长进一步说道，对于学生和家长来说，课堂秩序混乱也是一种消极影响，学生难以正常上课学习知识，还会纷纷议论老师；家长为孩子付诸的心血也可能被浪费，同时也会对学校和老师产生质疑。总体而言，网课爆破影响极坏，杀伤力很大，需要严肃处理、严厉禁止。

网课爆破本质上是一种网络暴力

在这些爆破群里，爆破手们肆无忌惮地把网课当作泄愤和报复的地方，用低俗且恶毒的言语去攻击无辜的老师和同学，以此获得快感。曾有人提出：“老师报警怎么办，我们会不会被抓？”但别人告诉他：“没事，我们是未成年人，不用承担责任。”“我们只是骂了几句，又不犯法。”有爆破手坦言，自己的做法最多算是“不道德”“低俗”，不能算作网络暴力，更不用承担责任。

然而，网络发达的时代，暴力的定义更加宽泛。肢体冲突是暴力，人身攻击亦是暴力，借助网络超越道德与法治底线的口诛笔伐也是暴力。就这样，尽管知道自己所做的是错事但“法不责众”，他们仍然毫无顾忌，展开了一次次的网络暴力。

“从法律上来说，网课爆破本质就是一种网络暴力。网络暴力的指向性非常明确，针对当事人的名誉、权益与精神造成损害，而且它已经打破了道德底线，往往也伴随着侵权行为和违法犯罪行为。”林晓莉表示。如今，网络课堂成了网络暴力的“新出口”“新阵地”，施暴者不再满足于“常规玩法”，而是将施害对象转向弱势群体，比如网课课堂上的老师和学生。

接受《方圆》记者采访的多位专家也表示，网络空间中存在形式多样的网络暴力，不仅可能侵犯网民的名誉权、肖像权等人格权，更严重影响着社会秩序和安全，尤其是影响着青少年一代的健康成长。与以往的网络暴力不同，网课爆破其实是利用了青少年群体法律意识薄弱、易受蛊惑和教唆的特点，将网络暴力直接带进了“象牙塔”，甚至让青少年从网络暴力的受害者变成施暴者，性质极其恶劣。

“尽管这种行为害人害己甚至涉嫌违法犯罪，但如何处理仍待进一步研究。”有老师表示，在遭遇网课爆破后，不少老师选择报警，但因为参与事件的学生往往年纪很小，难以处罚，起到的警示效果很小，所以还是希望家长先对孩子严加管束，避免其走上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