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在K庄

作者: 夜阑

去见阿德瑞的头一天晚上,我梦见一个餐厅,在一座山坡上。进入餐厅,要游过一条河,爬过一个迷宫似的管道。我从管道口吃力地钻出来,落魄得赛过一只老鼠,就差抖一抖身上的毛了。我用袖子抹掉眼前黏糊糊的东西,阿德瑞正坐在一把转椅上瞧着我。我打量了一圈儿说,嘿!还不错嘛,就是晕了点儿。

实际上,那天是阿德瑞请我吃饭。我打算跟他谈个项目,看能不能把荷兰当代美术馆的几件作品运回中国,放到我的家乡K庄展示。我有个预感,这些西方艺术品,一旦进入中国农村,一定会引起一片轰动。我那时因为参与上海世博会平台上的一个合作项目,结识了阿德瑞。他是个胡须茂密、眼光锐利的老人,在艺术作品的传播方面很有一套。我对阿德瑞说,我想以艺术的方式回到故乡。因为在我眼里,故乡都快变成他乡了。阿德瑞被我的热情打动了。但他说,Mr.赵,你为什么不考虑用复制品呢?这样不但风险小,还可以免去不少麻烦。你知道吗,光运输、包装、保险,就会掏空你的口袋。

那时,我在上海过得很穷。我母亲有一次专门打电话来,说她找人给我算了一卦。算命的说,你儿子辞掉美院工作,是他命中的一个错误。她后来又打来说,我都没脸出门见人了。我吓了一跳,问,怎么回事?她说,你太自私了,一心只顾着自己的梦想,从来不替我们着想。这话让我难受了好几天。后来我才听说,开旋板厂的牛红旗发了,给他爸妈换了新房,连抽水马桶都带热风烘干功能。这事刺激到了我母亲。我父亲倒是不抱怨,因为他整天忙着锯木头,编鸟笼。

一个雪夜,我回到了K庄。

从出租车上下来,我听到庄西头的狗在叫。一辆满载着木料的拖拉机从我身边开过,突突突,喷着白烟。扶手上的男人,脸上的肉抖得很凶,我没看清。就算看清,也未必认识。站在白茫茫的村口,我发觉自己像个异乡人,就像蜗居在上海都好多年了,我还是个外省青年。

K庄是一座很小的自然村,人口不到一千。十多年前我离开时,就很穷。现在还那样。没有工厂,找不到出路,很多家庭只能以中式木工作坊为主业。年轻人都去了北上广。

我甚至怀疑,有一天,K庄会不会从地图上消失呢?

我这次回来,想用一年的时间,和村民一起完成荷兰馆藏作品的复制。十件作品都是我亲自挑选的。记得当时阿德瑞问我,你为什么选中它们?我说,相比其他作品,它们更容易转换成当地艺术。我打了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你口袋里的欧元,不需要兑换成人民币,掏出来就能花了。

早晨在镜子前刮胡子,我发现鼻毛长了出来,忘记带鼻毛剪了。母亲站在身后,从镜子里忧愁地望着我。我注意到她脸肿了。我听到她说,我几晚上没睡着。我问怎么了,她说你过完年就三十五了,你到底打算啥时候要小孩?我说你儿子现在正在做一些很积极的东西,要等这些都弄好。她盯着我,半天不说话,过后抹着眼睛出去了。

我听到院子里锯木头的声音。锯子的声音平实、有力,不紧不慢。等我走出去时,父亲已经不锯了,站在碎木屑堆里,正试着把两块木板对拼起来。板栗木板,金黄金黄的,像上等的绸缎。父亲真是个好木匠。他对着太阳干活,身体浸在光里,好像拉锯这个动作自身会发光,木板和锯子自带了能量。我递给父亲一支苏烟。他把锯子靠在木板上,接过烟,嗅了嗅,别在左耳上。他又把两块木板拼成一个角,选了一根楔子,举起锤子,对准榫槽,砰,砰,砰,像在打一口老井。村里的文六伯快不行了,父亲在赶制棺材。他要做一副称心的寿材,好送他的老伙计上路。

我朝门外走去,身后传来刨子的声音。

唰!唰!唰!

我去村文史办,去找一个叫宋香草的女人。宋香草是我二姐闺蜜,有一间老磨坊,废着。复制项目启动前,我想先建个图书馆。这个位置看上去不错,连着村里的主干道,村民们随时可以进来,翻翻我带来的那些艺术画报和书,孩子们也有读书、看电影的地方了。我以前给少管所做过一个“白色图书”公益项目,选了几十个孩子一道做。仝所(少管所所长)说,几个月下来,小家伙们都不好意思打群架了。

我在文史办的走廊里转,一个高个子女人走过来。胸部丰满,眼睛有点像《复活》里的玛丝洛娃,稍稍有点斜睨,发髻蓬松着,裹一件道袍似的粗棉大衣,色艳,不俗。胸口印着一株商陆,我在它玫红色的杆子凸起的部位逗留了两三秒,就把目光闪开了。她把钥匙交给我,没说两句,走了。第二天,我拾掇磨房,她来了。第三天,又来了。这次开着一辆皮卡,摇下车窗,大声叫我。我灰头土脸,跑出来一看,哈!一车皮的桌椅板凳,歪歪扭扭,腿都在,七八成新。空当处还塞着咖啡壶、打印机、取暖器,以及花呀草呀之类的玩意。宋香草说,要整就整个上海样儿的,光秃秃的几排书,鬼见愁啊。

宋香草抽烟,抽得还挺凶挺寂寞的,像一种野蛮生长的植物。挺好的,我干活儿,她抽烟,中间像放一部默片,后来被窗玻璃上挤来看热闹的娃娃们打破了。

宋香草丢掉手里的半截烟,把最后一口烟吐在玻璃上,说,走,姐带你去见个人。

宋香草车开得鲁莽,连野狗见了都怕。雪一停,天就放晴了,土路重新变得泥泞,新一轮严寒正在来临。我从副驾驶的后视镜里,瞟见一轮落日,像一只血红的蛋似的挂在一堆晚霞上,我看得不由得钉住了。宋香草见此情景,把车速减下来,靠到路边,没熄火,打开车载碟片,杨坤的一首《无所谓》。我不太喜欢这个唱歌时脚碾来碾去、跟踩烟头似的男人。她和我要烟,我递给她。我们把脑袋靠在椅背上,透过后视镜,松松吐着烟,看落日。

你是怎么想的?我听到她问。我没听明白,便问,什么?她说,你为什么要带那么多书来?我只有这些东西,我说。停了片刻,我觉得有必要说得更清楚一些,于是说,这些书只是一个工具,和一把锄头没什么区别,跟拿几块糖给村民吃也没什么差别。再说,有了图书馆,就有了一个类似供销社那样的地方,村民们上这儿来,烤烤火,聊聊天,还能了解一点儿西方艺术。她又问,那万一没人感兴趣呢?我想了想说,那就送人,白送总有人要吧。我说这话时,太阳正在没入暮色,眼前一刹那,灰了几度。那他们肯定会抢,她说着,一脚油门,车窗外飞起两股雪浆。

她带我去见的人叫倪先忧,是村里的老画师、老光棍。早些年学过画画,务过农,上公社打过井、挖过河,当过大队会计,做过老师,干过木匠,给县剧团打过灯光……听她的口气,这个倪先忧似乎一生的运气都不好,岁数大了,还要靠给人画神像谋生。宋香草指着远处几排破房子,告诉我那儿是教堂。逢周一、周三、周五,那里都是聚会啦、唱诗啦、祷告啦。但不像你们大城市里的人,村民信耶稣跟信神信鬼一个信法。比方说,谁家的牛不见了,去祷告一下基督,牛就回来了。倪先忧也因此多了许多订单生意。他给人画神像,心不黑,一幅一米见方的画,上面好多个神仙,也不过一两百块钱。

我们见到倪先忧时,他正伏在桌上画画,头发奓得赛过一只老猫头鹰。地上铺着几张画好的年画。我拿眼瞄了瞄,每个神仙都祥云朵朵、彩带飘飘的。我给他看了索尔·勒维特的两幅墙面绘画,大概说明来意。话到一半儿,就给他的大长脸拦截了。我和宋香草就在他屋子里,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再假装欣赏他那些画,和笼子里的八哥问个好。过了两天,我一个人去了,拎着烟酒肉。坐在他家厅堂中的毛主席像下,和他边喝边探口风。

我说,你一直强调你对西方的艺术没兴趣,到底是从哪个角度不喜欢?他说,那倒也不是绝对。达芬奇的画,我也喜欢。我画工笔画,爱工整、干净。他说,那梵高的、毕加索的,我见过,画得都抽象,都没个人形,那有啥味道?他说,你那两幅,这个色调挺好看,也清晰,也利朗。可从造型上说话,能说明个啥问题呢?我说,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西方艺术,我讲了你就了解了。他说,那也不成,我的神像订单在排队等着画呢。我说,和我合作的美术馆会付给我们画画的钱,我也会付给你钱的。他目光朝前,朝想象中的画面盘算了盘算,又说,我年纪大了,爬梯子这种事,我干不来。我说,你年纪大了,我爬到高处画,你只要画低处的就行了。后来,我又听他讲起年轻时偷煤矿制图纸画画之类的事,说着说着,他舌头大了,眼皮耷拉下来,头一啄一啄地,歪在椅背上。过了一会儿,我看他睡着了,我轻声说,咱爷俩儿明天接着喝。

我悄悄地走了。

一个星期后,我和倪先忧,一前一后,拎着颜料桶,扛着梯子,举着刷子和画笔,穿着一模一样的工作装,像牧师布道那样出发了。我们走到村口,在两座布满尘土的房屋前停下。倪先忧问,从哪里开始?我望了一下墙面,对照了一下手里的两幅小稿,大致一说,我们就开始干活儿。快到中午,陆续有村民溜达过来。其中一个问,你们画的是啥?倪先忧说,我们在画钻石呢。那人问,画钻石干嘛?倪先忧说,这是外国艺术,你要问他。他刷子朝我这边一指,那人就龇着牙冲我笑,笑完就走了。倪先忧干活儿很敬业,也很专业。连着两晚上,我们边喝酒边讨论艺术,看得出他高兴,每次都哼着“魏景元我迈步下花山”回家了。

一天晚上,喝完酒,我想带他找个捏脚的地方。我们打了一辆滴滴。路上,司机问我是干嘛的,我说是搞行为艺术的。司机不懂,我就换了种说法,搞综合表演的,司机还是不懂。下车时,我一边付钱一边说,就是做那种像精神病人做的事情。司机这才恍然大悟,哦,我在电视上见过。

我们爬在墙上画画,经常有村民过来围观。遇到有人看不懂,倪先忧就说,人家外国的艺术,越是看不懂就越是高级,等你都看明白了,就不值钱了。那人就问,那和你的神像画比,能卖多少钱?倪先忧朝空中想了想说,那不好比,我的画卖不了大钱,但能招财进宝,保佑你平平安安。那人咂嘴点头地走了。遇到有人说不好看,倪先忧就很生气地和那人辩。后来,我问他怎么理解村民的看法。他说,这些东西属于阳春白雪,他们这些土锤不懂。不过,你要让他说真心话,他是真不懂,真看不下来。我问,那卖给他呢?他说,那他真不要。我问他对这两幅画怎么看,倪先忧说也不反感,就是觉得用处不大。

画完索尔·勒维特的钻石和线条,倪先忧问我结束了没有,结束了他要赶回去画他的西王母了。我说,别急,安迪·沃霍尔的梦露还在等着我们呢。

梦露的三幅复制头像并排出现在村子主干道的围墙上后,村民们对钻石和线条的兴趣很快发生了转移。他们站在梦露的眼皮子底下,像照镜子那样,摇头晃脑,指手画脚的。跑运输的说,呦,这玛丽莲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有的说,你瞅这个外国女人的大嘴,比香肠还肥,比咱香草的还性感。话吹到宋香草耳朵里了,她说,去他娘的!有的说,把一个女人放在村口展览,有伤风化,让外面人还以为这里是洗头房呢。另一个说,你懂个锤子!人家是好莱坞的大明星,肯尼迪的大情人!宋香草说,让肯尼迪的情人上姐屋里来吧。

没多久,梦露的头像印刷品从村口一路挂到了尹秀才的卧室、王传德的小卖部和牛红旗的旋板厂。宋香草有一次送我回家。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白天还好,夜里醒来,看见中间那张血糊糊的脸,瘆得慌。不看还不行,还越想看。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揭下来呢?她说,你那不是一套吗?拆开来就不齐整了。我告诉她这是美国的波普艺术,是沃霍尔最牛逼的作品。她哦了一下,没再多说,好像一碰艺术,就伤到她了。过了一会儿,她放了一段民乐,抽着烟,开始说起她年轻时的诗歌梦、工作、倒霉的婚姻。女歌手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种跑调的悲伤。

我看到远处的山丘,土路就消失在那些山下,周围像石头一样黑下来。但还是能看到路边的杂草和堆积如山的垃圾。我想,这是我的出生地,我曾经那么想逃离,现在却重新回来了。这里面寄托着我的未来,或许不是未来,而是我忍受心中痛苦的能力。

那天夜里,我梦见一个老和尚。我问他,我现在走的这条道,能带我上卡塞尔文献展吗?他说,这要看缘分,也要靠你的本事。我说,你看到了吗,这么多年,我一直很矛盾,想赚钱,又想坚持理想,我该怎么办呢?他说,丢掉这些想法,你只要做下去,就会有好的结果。我又问,我该不该要个小孩?我担心我养不起呀。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不可能养不起它们的孩子。说完,他走过来摸了一下我的头,我感觉头顶忽的一热,醒了,我把枕头哭湿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