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
作者: 欧阳国欧阳国,1987年生,江西兴国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天涯》《星火》《清明》《散文》《雨花》《百花洲》《美文》等刊。著有散文集《身体里的石头》等。曾获丰子恺散文奖。
一
时隔十五年,三十二岁的妻子再次挤入浩浩荡荡的招聘考试队伍。她拾起布满灰尘的复习资料,奋力奔跑在赶考路上,但迎接她的是一次又一次失败。
在千军万马的考生中,妻子显然是一匹背负沉重的老马。那些刚从象牙塔走出来的大学生,个个朝气蓬勃,像一道道光一般无比耀眼。他们的双眼充满光芒,肌肤细腻得宛若剥了壳的熟鸡蛋。而经过岁月的洗涤,黄褐斑已悄然在妻子脸颊登场,它们就像胎记一般变得越来越明显。这些变化让我觉得妻子愈加美丽动人,但不得不承认,她的脸庞有了些许沧桑,疲倦时犹如一张粗糙的白纸。妻子的记忆力没有过去好,理解能力也明显下降了。她把英文单词和数学公式忘得一干二净,统统都还给了老师。都说一孕傻三年,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小的还没有断奶,大的才上二年级,他们姐弟俩整天吵吵闹闹,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妻子每天要带娃、洗衣、做饭、拖地……似乎永远有干不完的家务活等着她。
她是妻子,是母亲,还是一名人民教师。她每天除了照顾家里,还要上班。她是四十五名学生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这些孩子的背后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家长群。她总是有应接不暇的琐事:回不完的信息,填不完的表格,学不完的视频,各种各样的突击迎检,五花八门的微信接龙……
三十五周岁,是招聘考试的一道分水岭。除了高层次人才引进外,单位往往将招考年龄条件设置在三十五周岁以下。还有三年,妻子就三十五岁了。这无形中给了我们巨大的压力。
当我怀揣着一张轻盈的调令来到南昌,无疑将所有的沉重都交给了妻子。她变成了一名孤独的泳者,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在宽阔的江面艰难地前行。我站在岸上,焦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束手无策。
二
十五年前的冬天,明媚的晨曦洒满学校的湖心亭,碧绿的湖面宛如一面纯洁的镜子,闪闪发亮。每天清晨,她都在湖岸晨读,有时候站立于亭内,有时候行走在湖畔,有时候坐在湖边椅子上。她的声音无比柔和,像十里春风一般让人舒坦。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她身上,一片绯红笼罩了她嫩白的脸庞。这个温柔的女孩后来成了我的妻子。那年冬天,我们正在备战各种考试。第二年夏天,我们将离开象牙塔,各奔东西。我来自赣南,她来自赣北,两地相距五百多公里。经过商量,毕业后我们都留在大学所在的赣中小城。
我和妻子学的是中文专业。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广播电台的文字编辑。这是一份没有编制的合同制工作,没有多少薪水,毕竟不是长远之计。在我的说服下,她报名参加了教师资格证考试,并以高分获得教师资格证书。二〇〇九年夏天,妻子参加了教师招聘考试,我为她报考的是乡村小学。全县招聘三十名小学语文老师,妻子以第二名的成绩被录取,成为我们家第一个进入体制的人。
开学前,我和妻子拎着沉甸甸的行李走进县教育局。一楼会议室黑压压一片,都是前来选岗的新老师和陪同的家属。妻子成绩靠前,很快就选到了交通便利的禾市中心小学。禾市不是市,只是一个乡镇,距离县城30余公里,到市区50多公里。我陪妻子拿着行政介绍信,坐上班车,兴奋地直奔禾市镇。校长对我们说,中心小学不缺老师,你们只能去村小。我们好像被泼了盆凉水,不得不背着行李往村小赶。我们抵达村小时,天色已晚。
妻子任教的村小叫两江小学,是一所完小,因流经村庄的两江河取名。两江河从村庄穿流而过,那是一条平静而矜持的河流,河水清澈见底,河边每天清晨都有前来浣洗的妇女。河的上游距学校五公里有后唐周矩父子修建的“江南都江堰”槎滩陂,河的源头是处于五百里罗霄山脉中段的井冈山。两江小学就在319省道旁,从学校到市区大概一个半小时车程。学校门口就有通往市区的班车,交通还算方便。不过,妻子每周来回奔波,路途的艰辛可想而知。现在,每个周末我奔跑赶火车,才真正体味到妻子当年奔波的滋味。
妻子是当年两江小学唯一一个外地来的大学生,其他老师都是一些快要退休的本地人。妻子人生地不熟,听不懂当地方言,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除了上课,村小老师还要轮流买菜做饭,打理校园后面一片菜地,喂养猪圈里的两头猪。周末,妻子偶尔从村小带回一些蔬菜,年底还会分到一堆猪肉。
每个星期天的黄昏,我都会骑电动车送妻子到城南车站。我们坐在车站附近的公园等长途客车,望着一辆辆班车进进出出。公园里播放着伤感的音乐,天色渐渐暗淡,我们也被忧伤笼罩着。我们都不知道,这样两地分居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公园旁边是一所城区小学。我对妻子说,要是你在这所学校当老师就好。没想到第三年,妻子果然顺利考回了城区,分配的学校恰好是我说的城南车站旁边的小学。
看上去一切如此顺利,其实背后是妻子回城的决心,还有当时毫无牵绊的准备时间和空间。妻子选调回城的竞争比例达到了1∶20。和妻子同年考取教师编制的,大多数还坚守在乡村教育一线,很多后来都当上了乡镇中小学校长。我去井冈山出差,偶尔会走319省道,禾市是必经之路。汽车经过两江小学时,我会情不自禁告诉同行的人,这是我妻子曾经任教的村小。
妻子从两江小学回城已经十年了。她当年带的六年级学生,现在都差不多大学毕业了。我对妻子说,你现在参加教师招聘考试,是和你学生在抢饭碗。
三
二〇〇九年的春天,明媚而温馨,空气里弥散着一股甘甜的味道。人文学院五栋教学楼朱红色的外墙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成了一面闪闪发亮的镜子,将我的心境照射得无比明亮。
有一天,学校党委宣传部的老师找到我,说有一家媒体需要招聘记者,学校推荐了我,过两天他们就会过来面试。新闻记者是我梦寐以求的职业,是我的专业,也是我的特长。我站在学生宿舍阳台听到这个消息,往窗外望去,校园阳光明媚,哗哗作响的树叶兴奋地翻着身体,声音如潮水一般在我心底跌宕起伏。对面篮球场的运动健儿正在激烈角逐,突然一个三分球打在篮板上,一眨眼工夫就掉入了球筐,它就像一件庞然大物掉进我的心田,激起一阵又一阵涟漪。
没过几天,市电视台一行三人找到我,他们认真地看了我的简历,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们的笑容,犹如太阳一般让人无比温暖,完全驱赶了我内心的紧张不安。他们问了我一些问题,我都一一对答。就这样,我拥有了第一份心仪的工作。没过几天,电视台人事部门通知我报到上班。当我走进电视台大楼时,看着北门街19号的门牌异常光亮,它深蓝的底色显得无比柔和,白色的文字和阿拉伯数字烙印在我内心深处,它们是如此洁净而清晰。上班后我才知道,三名面试考官分别是电视台台长、副台长和新闻中心主任。
那些年是电视媒体发展的黄金期,属于“无冕之王”的高光时刻。每天,我提着巨大而沉重的摄像机,从北门街19号进进出出,感觉全身打了鸡血一样,走路像是一阵风。我的愉悦感似乎也蔓延到了遥远的故乡,感染了我的父亲,他每天傍晚都准时打开电视机,守着看新闻。每当看到电视屏幕记者一栏打着我的名字,父亲心里就像吃了蜂蜜一样甜。我也成为父老乡亲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遇到困难和麻烦了,比如修路建桥、申请低保、上学就业、看病就医……总是第一个想到在媒体工作的我,感觉我在外当了多大的官,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没有什么麻烦摆不平。不过,我往往让乡亲们失望。
我是一名时政记者,每天跟在领导身边,身体里时不时冒出一种飘飘然的感觉。除了自豪,更多的是高度紧张,我小心翼翼用镜头记录领导的一言一行,将他们冗长的讲话浓缩为简短的新闻稿。新闻前辈常常教导我:“记者是离领导最近的人,也是离领导最远的人。”我凡事小心翼翼,每天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晚上我总是做噩梦,梦里总是出现自己溺水的场景。
四
看似无比光鲜的职业,无法掩盖我台聘的尴尬身份。当时电视台实行“同工同酬”制度,台聘和编制内职工福利待遇一致,也同样缴纳“五险一金”。不过,台聘的标签就像一件隐形的外衣,时不时突然现身,提醒我只是一个临时工。
我的人事档案还存放在市人才交流中心,每年需要缴纳一笔管理费用。这是一笔数额不大的费用,但我必须每年按时缴纳,就像嫁出去的女儿,大年初二雷打不动要回娘家一样。不一样的是,每次走进市人才交流中心大门,我的心情就变得无比沉重,焦虑和不安在我身体里加速堆积。我站在人头攒动的人才交流中心,像飘荡在池塘的浮萍一般,内心没有丝毫安全感。
一次考编的机会改变了我的命运。电视台面向社会公开招聘事业编制人员,明确要求有媒体工作经验,这无形之中缩小了报考者范围。经过笔试,我顺利进入面试。早晨,我西装革履,欢快地走在大街上,天空蓝得仿若辽阔的海洋,红彤彤的太阳从东边升起,晨曦将城市照耀得温馨而喜庆。
我信心十足走向考场,像一个即将迎来胜利的战士,和东边冉冉升起的太阳一样蓬勃,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光芒。我坐在候考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望着旁边一个又一个考生走向考场,内心不禁紧张起来,四肢不停地颤抖,胸中像有一只小鹿上蹿下跳。我望着窗外,已经看不见阳光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停滞的时光中煎熬。我最后一个走进考场,只见一排考官疲惫不堪的样子,他们的脸色黑得就像猪肝一样。我一边滔滔不绝地答题,一边面带微笑地看着考官。他们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一副随时准备离场的模样。
我最终以0.2分之差与成功失之交臂。从考场走出,我看见城市一片暗淡。街道笼罩着一股热气,来来往往的车辆在奔跑,它们的灯光如潮水一般将我淹没。我经过十字路口,就像一只霜打的茄子,脚步无比沉重。我站在赣江之滨,望着隔岸闪烁的灯光,内心愈加孤寂。浓郁的黑色就像河流一般将我淹没,我似乎深陷宽阔的江面,双手不停地滑动,拼命朝岸边游去。
电视台领导安慰我:你没考上是运气不好,以后考编机会还多。不过,我感觉在电视台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就像变成了一只无头苍蝇,不停地参加各种招聘考试。最终,我被一家市级公立医院录取。我不知道自己一个学中文的,去医院干吗,但一听是事业编制,我就毫不犹豫答应入职医院。我提交了辞职信,离开了熟悉的电视台,奔向陌生的医院。
我拿着医院开的调档函,从市人才交流中心将人事档案转移到了医院,感觉人生终于上了保险。我终于可以安心了。我从嘈杂而昏暗的人才市场走出,就像从无底的深渊中爬起,世界刹那间变得阳光明媚。
五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奔跑在求职的路上,又有无数的人被炒鱿鱼。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过,体制内仍是多数求职者理想之地。它就像一座高高的围城,外面的人挤破脑袋想进去,里面的人却很少出来。新闻报道说,2022年国家公务员考试最热门岗位是两万里挑一,平均录取比例为68∶1。浩浩荡荡的考生奔跑在公考的道路上,涌向一座座独木桥。这些独木桥甚至比高考和考研还要狭窄,还要拥挤。
我的弟弟民,上的是一所司法警官专科学校。司法系统每年都会定额面向警官学校招聘一批监狱警察。民大学一毕业就成功考取了狱警,成为我们家第一个公务员。
民成功上岸并非轻而易举。他在念大三时找到我,说需要一笔钱,报名参加公务员考试培训班。我把积攒的几千元稿费给了他。我从邮局走出,街道寒风凛冽,地上的树叶不停地在翻卷。我把一叠人民币紧紧地揣在口袋里,感觉抓住了民未来的命运。
民购买了一堆五花八门的学习资料,报了一个昂贵的培训班,没日没夜进行魔鬼般背诵和刷题。他笔试发挥得很好,成功进入面试。他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也变得忐忑不安。他又花钱报名参加了一个面试培训班,每天都在模拟训练,练入场,练胆量,练发音,练答题的思路和技巧……他还花几百块钱购买了一套笔挺的西装,一双亮泽的皮鞋,将自己打扮得英姿飒爽。为了顺利通过体检,他还前往眼科医院做了近视眼激光手术,恢复了视力,摘掉了眼镜。过五关斩六将,民第一年就成功上岸。民欣喜若狂,高兴得如范进中举一般。
我的堂弟文就没有民幸运。他梦想当一名人民警察,读了一所公安专科学校。他毕业十年,考公务员也考了十年,现在还是一名辅警,每月领着微薄的工资,干着比在编人员更苦更累的活。他结婚买房欠了一屁股债,还须养家糊口,买柴米油盐,还房贷车贷,交孩子兴趣班学费,偶尔还要出份子钱。日子,就像一座大山,死死地压着文。他常常喘不过气来。幸运的是,弟媳是一家三甲医院肿瘤血液科护士,收入还可以。弟媳收入比文高,缓解了家里开支的压力,但也无形之中给了文压力。为了赚钱,也为了男人的面子,文下班休息的时候,当起了代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