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亩地

作者: 文非

三亩地0

早些年的时候,他的祖上也曾阔过,拥地百亩,富甲一方。土改时,眼瞅着田地家产要被人瓜分殆尽,他的祖父使了许多银两,好歹是保住了一些浮财。这些个浮财虽然没让家族过得怎么富足,但也没有沦落至食不果腹的地步。

到了他父亲那辈,家道彻底中落。

父亲排行老三,打小聪颖乖巧,深得祖父宠爱。虽然只读了几年私塾,但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写出对仗工整平仄押韵的祭文和对联,加之嗓音嘹亮,又有唱梆子戏的底子,唱念做打有模有样,不输台子上的演员。

痴迷于唱戏的父亲,性格宽厚豁达,慢言细语,不温不火,有些戏中人物的做派。过惯了悠游日子,父亲身子文弱得很,农事根本插不上手,这样就显得有些另类和多余,惹人笑话。母亲却是风风火火,女红针织,浆洗缝补,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几乎全揽了。父亲不动声色地端坐着,眯起不大的眼看母亲颠着脚里外忙碌。虽然和母亲这个童养媳并没有多少感情,但父亲欣赏母亲,能恪守妇道把老人服侍得眉眼舒展,能把兄弟妯娌之间的关系处理得滴水不漏。许多年后不经意想起这些,他才蓦地明白父亲当年那眯眼笑看母亲的眼神里,满是欣赏、疼爱与包容。

祖父去世后,日子过得水浸麻绳步步紧了,父亲咬咬牙,在一个鸡刚进埘的阴天跟着唱戏的草台班子走了。庄稼人不老老实实侍弄田地,却撇下女人和孩子,四处漂泊操持讨饭的营生,这在当时实在是件悲苦的事情,也是他至今理解不了的事。

父亲一年也就回来三两次,像个远道客人,安静地坐着,寡言少语,微微笑地消受着母亲积蓄的温存,以及不敢过度表露的怪怨。隔日,无论风雨,便又疾疾地走了。这样过了一两年,父亲回来得愈少,因为他在外面又有了一个家,之前的家只不过是心念旧日的时候,回来坐坐的。当然,其时父亲早已经不唱戏了,仰仗另一个家的气力,在邻县谋得一份乡中教员的体面差事,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管事的。

对于父亲,他不怨,但也说不上亲近。早些年懵懵懂懂晓得父亲和母亲离了后,他满心都是恨,当然他没有把这种恨表达出来,只是深深地埋在心里,面上掩了土,还被母亲叹息着结结实实踏上了几脚。父亲回来,他的恨像种子一般快要破土的时候,父亲总是眯眯笑,从褡裢里面变戏法似地拿出各式脸谱玩具,排在他面前,令他应接不暇。回回,他就这样被父亲的“糖衣炮弹”给收买了,他恨不起来。父亲是个多聪明的人,母亲说的没错。成年了,许是经历了许多事情,懂得了许多人世间的周折和无奈,他反而看淡了。

如果说是父亲养活了一家人,他肯定会很生气的,甚至会和说话的这位急。父亲每回留下的那一沓零钱,远不够糊口。守着地还会饿死?母亲在父亲离开当年的春天,带着他去看被父亲撂荒的地。

那是三亩薄地,在一处坡地的脊上起伏着,取水很是困难。祖父在的时候种过一季麦,丰收。可祖父却没吃上,晚了一步,弥留之际交代要葬在麦子地头,护守麦子地年年好收成,儿孙足食丰衣。年轻时差点死于大饥荒的祖父,对饥饿有一种刻骨的记忆,对粮食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母亲懂得祖父的心愿,出殡前差人将祖父头下的枕头灌满了新麦,棺里面也撒上。但事情总是违人意,躺在麦子地头的祖父并没有庇佑他的子孙,那三亩地到了父亲手上稀稀拉拉种过几季,却总是歉收,有一年闹旱灾,颗粒无收。

他和母亲去的时候,地里已经长满了荠菜、米蒿,一片欣欣然的样子。紧邻着的别家的地,远远近近有麦子正在拔节生长的渺渺的声音传来。母亲把他放在地头玩耍,呆立了许久,便疯了似地拔了起来。

是三亩地养活了这个家,这话一点也不假。这三亩地,母亲付出了最大的真诚和勤奋,也耗去了母亲大半生的精力。在一季又一季的收种中,吃了陈麦吃新麦,饥馑的日子倒也被母亲打理出许多色彩。间或父亲回来,母亲还得把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麦,用石磨一点点磨出来。石磨是祖父留下来的东西,早已弃之不用,那年月直到现在,都是用小麦与小贩兑换白面的。但母亲在这件事上却很执拗,不顾繁杂坚持手磨。磨完了,父亲拿来一把细毛刷,将石磨细细地刷上几遍,将残存在石磨缝隙处的白面都刷了出来。母亲将新磨出的白面装六分满,扎缝了袋口,父亲搭在肩上,前后鼓鼓囊囊的一坨,匆匆消失在将亮未亮的夜色中。直到下一次,父亲又戴着斗笠,捏着空荡荡的面袋从后门进来,冷不丁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日子在麦青麦黄交替中过得飞快,世事在不经意间变换。母亲老了,身子似乎也矮矬了许多,牙几乎掉光,连吃面都显得费力,更别说种地;父亲中风,化作一撮灰躲进了一个逼仄的匣子,在一个夏日的晌午由他那边的女人和儿子捧了来,说是叶落归根。

守了三十多年的秘密猝不及防地被揭开,母亲眼泪汹涌,虽然早已是人人皆知的事。

这是两个女人平生第一次见面,曾经无数次在心里,把彼此恨了千百回,眼下相见,却没有恶言,像是彼此熟稔的姐妹,平静得让人匪夷所思。

一个说,没受苦,走前还念叨你。

一个说,死了还要狠狠戳我一刀。

一个说,留了话,要葬在麦子地头。

一个说,他配?

麦子地头添了新坟,紧挨着祖父的墓—母亲这辈子,终究是心肠太软。

侍弄庄稼的事情很自然地落在他的肩上。说起来,他原本是不用种地的,父亲有一回想带他走—去邻县的乡中食堂打杂,算是弥补对他和母亲的亏欠,虽然不是教员,但工作体面且无须日晒雨淋。母亲铁着脸,不想两个男人都离她而去。父亲勾了头,愧愧地,自此再没提过。

但说起来很怪,那三亩地到他手里,却变得越来越贫,收成一年不如一年。看见母亲索然无味地吞咽自己打来的粮,他万分羞惭,几欲掩面。他并未偷懒,也未惜力,后听说是地下穿凿而过的煤矿,掠走了地下水。初听这一说,他心里稍稍有些熨帖,但转念一想又不对,紧邻的别家的地照样是年年丰收。这就见鬼了,他在地头百思不得其解,抬头陡然看见了父亲和祖父—那隆起的野草萋萋的坟—心中不禁一凛。

他蹲了下来,填上一锅又一锅烟。天渐渐暗了下来,坟边的杨树沙沙响,他起身欲走,却见两个皮影戏般单薄的人影子,飘乎乎地立在远处的坟前。他有些恍惚,粗粗抹了一把脸,辨不出是幻觉还是真实。两影子瓮声瓮气地说着话,像是从很久远的地方传来,听声音很像是祖父和父亲。

影子祖父说,我饿了,你打来的粮呢?

影子父亲说,地里不出麦,我从别家要了点来。

影子祖父大怒,我不稀罕,留着你自己吃吧,没用的东西!

影子父亲抛了碗,“扑通”一声跪在祖父面前,如戏台上的青衣,哽哽咽咽,好生凄凉。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头皮发麻,踉跄而去。第二天,他不敢声张,悄悄地把家里所剩不多的粗面精心地做了,盘盘碟碟装好来到地头,果然见几瓣碗的碎片散落在坟前。他怯怯地点了香,把带来的面食供上。

自此,他很少来看他的三亩地。

在农村,一个不会种地又无手艺的男人,往往会被人瞧不起,好在他有一身的力气—这点是他和文弱的父亲的不同之处—间或受雇于村上生意人赶车卸货之类的活,间或遇上红白事儿给人做做厨子。他的感觉还不错,但会做的永远是那几样:摆汤面、蒜蘸面、罐罐面、饸饹面、臊子面……当然都是和面有关的。干完活主家也都晓得,给他拎来面或者麦子,多少全看主家的心意。这些活也不是常有,长时间没有,他和母亲的日子就有些局促。母亲并不忧心日子的穷困,她真正心忧的是他的亲事。家贫万事哀,他曾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女人忍受不了贫寒,终究走了。后来,也说过几次亲,也有暗地喜欢上他的敦厚和实诚的,但看过他那浸淫着朽气的老宅后脸就冷了。他决定不再说亲,一耽搁,眼瞅着人快到中年了。

有一年清明,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来给父亲上坟,也不吱声,悄悄给他留下了两万块钱。这让他有些惶然不安,母亲表情有些复杂,算是默许收下了。用这些钱,他说下了一个媳妇,是二茬的,男人在矿下殁了,结婚十多年,并未生养。这点他一直是心存疑虑的,也不敢问,担心不定哪句话惹恼了人家而心生嫌隙。家里有了女人,而且很贴心,日子似乎增添了不少暖色。这让他心里暗生欢喜,也就有了重新下地要过好日子的念想。等他扛锄奔到地头的时候,却傻了眼:不单单他的地,四旁紧挨着的地,也都成片撂荒了,偶有几家种上了,却是一片稀稀落落的黄。

那撂荒的地,多半是主人进城打工去了,挣了钱,并不稀罕。要搁以前,想都不敢想,这才吃饱饭多少年啊。他立在地头,犹豫慢慢爬上了脸。他退却了,也寻思着进城去看看。打定主意后他来到祖父和父亲坟前,道个别。

他磕了头,抬脚正欲离去,却瞥见祖父坟后脚地方,斜剌剌地长出两株金黄挺拔的麦子,粒粒饱满,健硕无比,微风中轻轻摆动,好像是在向他致意。母亲说过的,祖父棺内撒了许多麦子,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呀。他张大了嘴,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惊惧,俯身颤手捋下一把饱满的麦子,揣在怀里。

他跌跌撞撞回来,平复了心情,和母亲、女人商量。母亲不允,女人不语。潜意识里,女人并不反对他出门,再不济也比土里刨食强。

母亲说:“人勤地不懒,自古就是这个理,别家撂荒的都种上吧。”

女人看母亲脸色,附和:“至少把自家的先种上。”

他犹疑了许久,似乎又心有不甘,说:“如今去外面赚轻快钱,没几个人在家守着两亩地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想到了父亲,想起了好多年前,父亲肩背油纸伞,胸纳褡裢跟着戏班子,离家而去的背影。他觉得自己太像父亲了,秉性、脾气、说话的腔调,甚至连平日习惯的手势。再如眼下—父亲不也是疏于农事而被迫离家谋生的么?

进城后的第一份工,是在一家路边的面食店。店主是一个老太,本该在家颐养天年,却出来操持着辛苦营生。熟络了,他才晓得老太早年丧夫,儿女不待见,老太不愿闷在家里,就出来倒腾了。他听了,从心底生出几分感叹,干活也就更不惜力,累活脏活都揽下,譬如拖煤球、买白面、送外卖、疏通下水道。老太也把他当自家人怜惜。

生意并不是十分地好,旧城改造,附近很多老主顾陆续迁走。有一些顾客临走还不忘到小店下一碗面,吃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顺道告别。说着说着,不免动了感情,在弥漫的水蒸气中,老太撩起围裙擦眼睛。

小店里的白面是要说一说的,细腻,滑柔,纯白,晃条均匀圆滚,不蹲锅。做出来的面食地道,有嚼劲,这让他重新找回了多年前家中面缸散发出的味道。也许是贪恋这种感觉,他尽量让和着的白面在他手中、擀面杖下多停留一会儿。出锅后,他希望面食在食客口中能多停留一会儿,因此不忘嘱上一句“您慢用”。可惜少有人理解他话里的深意,多是匆匆赶着去上班、谈生意、上学的食客,呼呼噜噜,风卷残云般。

遵照老太的意思,回回买白面,找的都是一个叫自力的年轻人。这人有一副好心肠,给老太备留着上等的好面,在市面上一般很难买得到,据说是专供给政府部门的,没有添加任何七七八八的东西。一来二去,和自力混熟了,无意得知他们竟然是同乡,隔壁的一个村,自力的地离他那三亩地也不远,缓步慢行也就一颗烟的工夫。陌地遇乡人,他们的关系顿时拉近了许多。自力小他六岁,管他叫哥,每次见他蹬着三轮车来了,都当着众人毫不避讳一声一声地叫着“哥”。让他有些不好意思,想到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心里一颤一颤的。自力很麻利地把他要的白面搬上车,交代了其他伙计,便坐在三轮车后,拉他寻一个路边的小酒馆,喝上几盅。

喝了几回,他也就晓得了自力的沤心事:他的女人打工和别的男人跑了,他寻了来。喝到最后,自力总是那句话:“哥,她怎么这么狠心,进了城就不知道回家的路了。”

他想起自己那个因贫寒离他而去的面孔已模糊的女人,叹一声,把醉醺醺的自力扶上三轮,悠然地向面粉厂的宿舍蹬去。

老太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一摔可真要命,股骨都错位了。祸不单行,面食店又被划入了政府拆迁的范围,她的儿女适时赶来,把店里的东西像夏天的暴风骤雨一般迅疾变现,临了,要付他半月的工资,他瞅着墙角的半袋子白面,搓手不好意思地说:“就—这个吧!”

他无去处,找了一段时间工作,并没有什么好的结果。有那么几次情绪很低落的时候,他想到了这个城市同父异母的弟弟。能感觉得到,这个弟弟过日子并不发愁,完全超越了父亲脱离了土地,没有半点土地留下的气息。他抠抠索索找出那张写有弟弟地址的字条,向人打听。并不是很远,顺着饶江往上走也就二十来分钟路。后来他忍不住给对方写了一封信,他觉得这种方式比较妥当,不唐突也不卑微。犹豫了许久,他又留下了自力的电话。信中他刻意没有提到父亲,这也许会让他们两个都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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