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
作者: 陆姹妮
1
一九七五年盛夏的一个午夜,潮热的湿气一浪浪翻涌上来,和梦中的嘈杂声混响成一片。沈庐清楚地知道自己又魇住了。这几个月他有过无数次这种经历,他大睁着眼睛环顾四周,甚至清晰地看到屋里所有的摆设,唯一异样的是,他动不了,身体沉重地堆在床上,从头到脚都是麻木的,像被点了穴。挣扎一会猛地醒来,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眼前,还是那样的夜色,那样的房间,只有床头柜上烟灰缸里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烟味,能让他心里马上踏实下来。
有一次沈庐醒来时,看到六岁的红云趴在他床头睡得正香,她胖乎乎的脸蛋一侧压在叠起的两只手臂上,上下嘴唇翻开着,嘴角溢出口水,油腻腻的头发一绺绺贴在脑门上,显得滑稽又可怜。除了继承了她母亲的白皮肤,这孩子基本和漂亮不沾边,以至于她那种笨笨的感觉也显得理所当然。他坐起身伸出双臂,想把小女孩提到床上来,但当手触及那软绵绵的皮肤时,他突然一哆嗦,感觉有寒流一阵阵冲击着胸口,那里好像要爆炸。他的手改拍在她额头上,一边叫了声:“小云!”那声音在空旷的夜里过分地响,震得小女孩几乎跳起来。她眼睛眯缝着,茫然地朝向他,“阿爸……”
沈庐咽了咽口水,腮帮子僵硬得有点酸痛,“怎么不在自己床上睡?”他一边想让自己看上去比较和蔼,一边仍不可抑制地发出冷冰冰的声音来。
“我梦到姆妈……”
“好了!快去睡觉,明天就要开始上学了。”
红云揉着眼睛站起身来,她微微撅起嘴,慢吞吞地拉开门走了。
沈庐颓唐地仰面倒在床上,又感到那种非常熟悉的难受,蚀刻入骨。
事情发生后的一段时间,他整天心里狂躁得想打人,实际上却昏昏欲睡,萎靡不振。到底怎么成了这样?他每天都想这个问题。有时他自责地揪扯头发,打自己耳光,有时又漫不经心地想:都是命中注定。甚至有时候他特意恨恨地告诉自己:“我没亏待她,是她自己不要活!”
每次他陷入其中一种情绪时,总以为自己想清楚了,但各种念头来来往往,去而复返。
回忆如刀。
那时,他们太穷了。每到月底,都要把剩下的一两块钱拿出来算算,怎么才够。那天晚上,他们又在饭桌上为了钱的事吵了起来。他记不清争吵的具体内容,却记得他们的晚餐。一碗蒸梅干菜,因为没有油,根根分明,草一样扎在碗里。一小碟酱瓜,从早餐吃到了晚餐,变得又咸又干。美兰端起饭碗,刚吃了一口,就像被这口饭噎住了,眼泪哗啦哗啦流下来。沈庐一言不发地吃饭,当没看见。女儿红云知道爸妈又要吵架了,沉默地捧着小碗,艰难地塞着饭。小小的饭桌上方好像笼罩着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随时可能暴雨倾盆。
“砰!”沈庐把碗重重砸在桌上。
“哭什么!又没死人!”
美兰索性放下碗,呼哧呼哧哭出声来。
“这个日子过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那你去死!”
这句话像一个终结符,让屋里陷入一片死寂。美兰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那年,她三十出头,个子挺高,一头过于丰美的秀发,细眉细眼的,总体上相貌还不错。沈庐记得她那时的神情,吃了一惊的样子,但她什么也没说。她放下碗,抬起手臂捋捋头发,望向身边吓呆了的女儿,眼睛里亮闪闪的。然后,她站起身,回到房间去了。
2
那晚她喝了半瓶敌敌畏。
世间万物,生生死死,来去匆匆。一粒尘埃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永远没有人能还原事实,因为一旦发生,真相就已不复存在。很多年后,美兰的自杀,偶尔被小辈们议论两句,大家都有些似是而非的了解,但那因由还是过于简单:贫贱夫妻百事哀,争吵不休,导致了她的轻生。大人们对此都是讳莫如深,不愿多谈。毕竟一个家族中发生这样的事总是沉痛的。
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在西湖边。美兰的事又被挖了出来。沈庐的弟弟沈河带着自己的孩子和姐妹的两个孩子玩时,不知怎么就讲起了沈庐和美兰的事情。
沈河是这样描述的。
沈河当时住在豆腐桥边一座古董式民居里,从一个残破斑驳的小门进去,绕过公共的露天厨房,再沿着窄长扭曲的木楼梯摸黑走好一段才能找到他的家。那天晚上格外冷,沈河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接下来狂烈的敲门声震得跳起来。他裹上被子两只脚颠着去开门,门外站着一脸惊惶的二姐沈华,看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美兰自杀的嘞!”这句话像一阵阴冷诡谲的风,从沈河破旧的小阁楼里穿堂而过,让他打了个寒战。沈河愣了一会,又跳回屋里去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沈华在旁颠三倒四地解释状况:“夏奶奶的儿子半夜三更跑来告诉我,我吓死了,一个人不敢去的,说是大少爷大晚上背着美兰出去,美兰动都不动了……”他们对这位年长很多脾气暴躁的大哥又敬又畏,经常半戏谑地称他“大少爷”。
南方冬夜的冷一点也不逊色于北方,湿答答地冷。沈河和沈华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往医院赶。路上,沈河心里分析着嫂子是怎样一个女人,竟会做出这么激烈的事情来。沈家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并没那么亲切。他们可以算是没有父亲,父亲是个政治犯,被流放了三十年。除了沈庐,其他几个弟妹对父亲有印象时,他就已经是个白发驼背而且性格乖戾的老头儿了。他那些身穿军装、骑着高头大马巡街的辉煌形象,只存在于母亲相册里一张张破损发黄的相片中,谁看了都感到无法想象。
母亲是个瘦小懦弱的女人,在漫长的寡居生活中,她最爱最怕的就是这几个子女,特别是大儿子沈庐。他虽然是老大,却是最得宠的孩子。父亲被流放后,他理所当然在家中占据了成年男子的地位。
他是几个子女里唯一长得像母亲的,清癯俊朗,却天生有着和母亲截然不同的暴戾性情。那些年,他们兄妹一起捱过无数贫苦的日子,多年后回想起来,鲜有温情动人的记忆,伤心事倒是不少。沈河一直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回到家,看见桌上一碗刚烧好的菜,饥肠辘辘的他忍不住想用手抓一小条菜来吃,旁边的沈庐见了,居然随手抓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对着沈河的手就扎了下去,还好沈河缩得快,剪刀直插菜碗,热腾腾的汤汁溅了一桌。沈河摸摸幸免于难的手背,呆望着一脸怒气的大哥,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从那一刻起,比他年长十二岁的沈庐就成了他心中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
长大后,沈家兄妹间的关系多数时候是客气而疏离的。这种气氛也影响了进入这个家庭的外姓人。几个弟妹跟大嫂美兰没有太多接触,只是私下里说大少爷这个老婆找得好。都说夫妻的性格经常是互补的,美兰给人的印象就是柔顺而温婉。所以大家都相信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能跟沈庐白头到老,没想到她比谁都刚烈,且糊涂。死,是世上最不用急着去做的事情了,人人有份,一人一次。沈河在凉薄的夜色中,微微叹了口气。
他们找到躺在医院过道临时病床上的美兰时,沈庐坐在床边上,两个人手握在一起,正轻声说着话,那甜蜜的画面让人意外。沈河姐弟对视一眼,松了口气。沈庐看见他们,一反常态地亲热,他微笑着立起来快步迎向他们,急切地抓住弟弟妹妹的手臂,声音都颤抖了:“还好没事了!”他衣冠不整,十分狼狈,脸色发青,嘴唇直哆嗦,还处在强烈的余震之中。“坐着等了半天没人理,说医生不在。刚洗了胃。我一路背过来的,只跟夏奶奶说了一声。”
沈河知道,哥哥是怕被人笑话,所以不敢叫醒邻居们帮忙,院子里几户人家是有三轮车的,总快过背着走。沈家人都是很要面子的。
“沈庐……”美兰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柔了,她用两条软绵绵的胳膊努力撑起身体靠在背后的棉被上,冲沈华姐弟点了点头。沈庐马上走过去坐在床沿,握住美兰的手一连串地问:“好点了吧?水想不想喝?东西要不要吃?”美兰摇摇头,半晌,突然说了句:“不要告诉小云。”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以后……不要对她太凶……”这两句话听上去太不祥了,在场的人都心里一惊。沈庐更是愣住了。他伸出两只手,用力扳住美兰瘦瘦的肩膀一阵乱摇,“我是很疼小云的呀!对你也一样,心是好的。还好你没事啊,我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好不好?”他泪流满面,美兰也哭了,拼命点头。这抱头痛哭互诉衷肠的一幕是多么感人。然而,美兰马上就不省人事了。医生护士鱼贯而入,在一场徒劳无功的混乱抢救后,宣布了死亡时间。医护人员撤出,病房里又霎时安静了下来。
事后想来,就医之前耽搁了那么好一阵子,毒液已经深入脏腑,美兰之前的表现或许就是“回光返照”。这个过程快得惊人,沈华姐弟站在病床前,久久回不过神来。当他们发现沈庐的时候,他已经四肢着地围着病床爬来爬去了,像一只受伤的怪兽。每在地上爬两下,就直起身对着床上的美兰叫一声:“美兰,起来了!”再爬两下,又叫一声。沈河看不下去了,过去拉起沈庐的胳膊:“哥,你不要这样,先起来!”沈庐停下来,眼神空洞地盯着沈河身后窗外的茫茫夜色,嘴唇翕动着,不知在咕哝什么。突然,他腾空跃起,要向窗口冲去。沈河大惊,马上不顾一切地拦腰抱住已经一条腿跨上窗台的沈庐,沈华这时也尖叫着扑上来帮忙。沈庐被弟弟妹妹和几个旁人一起拉扯下窗台,僵硬绷紧的身体一下软下来,他昏过去了。
那是沈河第一次发现,他那强悍暴躁的哥哥竟是如此虚弱可怜。
3
人们面对好运的态度通常大同小异,对抗厄运的方式却各不相同,比如家破人亡,还要孤身带着年幼的女儿,这种经历能打垮不少一直波澜不惊活着的人。
那时候,沈母为了帮忙照顾小云,搬去了沈庐的家。沈华姐弟有时前去探望母亲,这让他们有了比以前更多的机会了解沈庐的生活。那是美兰离去半年后的一天,沈河带着两斤鸡蛋去沈庐家。沈庐住在当时的“五福楼”,从一个小小的门洞里进去是一条阴暗狭长的走道,走完了这条小道就豁然开朗,一口方方正正的水井在庭院中间,四个角落都是住户。天气渐渐热了,几户人家的房屋外壁上零星爬着各种藤蔓类植物,带来潮湿的绿意。一只肥白的大猫在屋顶上扑蝴蝶,踩得瓦片咔嗒咔嗒响,那是夏奶奶的心肝宝贝阿雪。夏奶奶是他们的老邻居,早早寡居,阿雪陪伴了她很多年,比夏奶奶那偶尔露面要点钱就失踪的亲生儿子还亲几分。沈河经过夏奶奶门前时,顺便探进头去叫了一声:“夏奶奶!”夏奶奶端坐在黑漆漆的厅堂里,面前桌上一碟小菜,她拿起一杯黄酒啜了一口,看到沈河,黝黑干瘪的脸上笑得横七竖八的,“小河来啦?你阿妈在的。”沈河笑着点头,转身走向西北角上沈庐的小屋。
进门就闻到一股葱花被热油包裹后溢出的香气,沈母看见沈河也是满脸笑容,“刚刚好,麦糊烧摊好了,还有番薯粥,你自己盛出来吃。”沈河坐下来,问:“阿哥呢?”沈母的脸僵了一僵,也不答话,仰脖对着小阁楼方向喊:“小云,吃饭了,快点来!”小阁楼上却一片静寂,好像没有人的样子。
沈母叹口气,对着沈河说:“我们先吃吧。”
“这孩子怎么了?没礼貌!”
“也是罪过,姆妈没有了,你阿哥……又有点乱来……”
“他人呐?”
沈母莫名地压低声说:“去美兰家了。”
沈河倒有点意外,“去看美兰的妈妈?”
“找桂兰……”
桂兰是美兰的妹妹。
“啊?”沈河困惑地望向沈母,一时弄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等他看到母亲脸上隐隐的羞惭神色后,才有点确定了。
沈河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桂兰那么难看,阿哥竟然有兴趣?第二个感受是心慌,仿佛是自己被人捉奸在床。
桂兰跟她姐姐类型完全不同。矮胖,形貌粗糙,沈华背后叫她“烂番薯”,这是杭州话用来嘲笑相貌身材难看的女人的。美兰被送到医院的那个夜里,沈庐一直捱着不敢通知她的家人,所以等美兰寡居的母亲和妹妹桂兰赶到医院时,美兰的手已经冰凉。美兰的母亲是个基督教徒,她不停抚摸着美兰的额头,面色煞白,嘴中喃喃地说着什么,站在不远处的沈河只听到她不时用压抑的声音呼唤着“主啊,主啊”。在悲伤中她保持了最大的冷静和克制,没有对沈家人展开想象中狂风暴雨般的叱骂。但桂兰愤怒得像颗炸弹,她扑向刚刚清醒过来的沈庐,也不说话,挥动两只粗壮的手臂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没人敢劝。沈庐木然地站着,神情凄惶,甚至没伸手摸一下凸显指印的脸颊。桂兰就没了精神,颓然收手,开始大哭起来。
沈河回想起那情形,犹在眼前,想不到半年多时间,沈庐就和小姨子打得火热。沈河帮母亲把碗筷端到水池去,一边说:“那也好的,如果他们成了,小云少受罪,自己亲阿姨。”沈母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在她的观念里,这种假设总不是什么好事情,毕竟从人情上已经很对不起美兰家里了,但她也知道,没人管得了沈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