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

作者: 曹鹏伟

倒春寒0

四月初的一个晚上,离婚不久的向晖刚刚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就听见了敲门声。他猜是前妻卢佳又来拿东西—他没有换锁,但卢佳每次都要敲门,因为这时敲的已经是别人家的门,她不好意思用钥匙捅,但要是敲不开门,她八成还是要拿钥匙捅开。

卢佳白天忙着上班,上班的间隙用思绪把房子的角角落落再捋一捋,总会发现有点东西还没有带走,所以晚上过来拿。当然,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所以有些东西能找到,有些东西找不到。找不到的时候,卢佳就认为是向晖把那些东西藏了起来,包括一只充电的脱毛仪、两支价格不菲的口红。向晖根本不想搭理她,任由她指手画脚地嚷嚷。向晖说,我给你买个新的吧—只要你别再来打扰我。

当然,向晖不会给卢佳买新的,他不知道脱毛仪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价格不菲的口红是什么样子。要是这么搞,向晖就成了叮当猫肚子上的百宝兜,卢佳想啥就要有啥了。

今晚门一响,向晖就用被子蒙了头,但敲门声显示出相当紧密的韧性,暂停一会,再响三下,又暂停下来,暗含了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味,向晖居然跟着节奏打起了拍子。的确,他隔门接受了卢佳的电码,知道她的手何时落下又何时提起,等不到卢佳给锁扣捅钥匙的声音,他不得不开了门。

但门外并不是卢佳,而是向晖四年未见的父亲向忠军。向忠军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夹克,脸上挂着带歉意的笑,拘谨地站在门口,他右手提着一只橙色的旅行包,有些蔫,内容空虚。

向晖没有说话,转身进了房间,向忠军跟着进来。

你怎么来了?

向晖边套上一件白衬衫边问。

父亲的突然出现,让向晖感到手足无措。他面对向忠军甚至不如面对卢佳那样自如,以致于他的手指变得不是那么灵敏,总感觉系错了扣眼。

向忠军进门之后,把旅行包放在了进门处的鞋架边,然后去了卫生间,在水龙头下洗脸。因为不知道擦脸的毛巾是哪一条,所以他顺手拿起置物架下方吊挂着的最旧的蓝色毛巾,那实际上是擦拭灰尘的抹布。

向忠军坐到了沙发上,呆呆地看窗外的夜幕,或许他夜里赶来,没有发现这里的变化,也可能很吃惊,这片建起只有六年时间的居民小区如今已经陷入重重高层虎视眈眈的笼罩之下。然后他拿来自己带的旅行包,从里面掏出一塑料袋草莓和两盒药片,大致是硝苯地平缓释片之类。

就在今天下午,本小区的业主们草率地在微信群里誓师,组成了三十多人的业主代表团,去和物业谈判。

物业在去年更换了挡车系统,并立起了防撞升降柱。原来办理小区院内停车事项时,物业对每一张蓝牙卡收取了一百元的抵押费,当时说这个费用可以退回,但最后蓝牙卡作废之后,抵押费却不了了之,因为收条上压根就没有“抵押费”一说。大家就商量拿着目前已经失去效用的蓝牙卡去交涉。一百元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这张虚开了一百元收费单的蓝牙卡背后,充盈着蔑视和不平等,严重冒犯了业主们的主人翁地位。

向晖成了业主代表们的代表,他像一把利刃,在物业办公室所在的小区正门口和物业经理吵了起来。如果你当时恰好路过,就会看见挺有意思的一幕:一个青年男人和几个身着西服的男人对骂,几乎要动手了,他的身后站着三十多个人,里面只有三四人偶然插一句话进来,其余人一半双手抱肩,一半双手插兜,虽然脸上挂着怒气,愤愤不平,但一言不发。

下午七点之后,有人开始泄气,说什么民以食为天,还有人说要回家辅导孩子学习,纷纷开始划水,偷偷溜走了几人。眼见阵线要散架,向晖把大家手里的蓝牙卡全部收起来,扔在了物业办公室的桌面上,照会物业三天之内务必退钱,不然接下来业主们会让物业很麻烦。这其实是一种偃旗息鼓的象征,事情已经提前落下了失败的帷幕。

向晖察觉出向忠军没有吃饭,便下厨给父亲打了两个蛋,下了一碗挂面。单身已经有一个月时间,向晖喜欢上了这种快捷的凑合方式。

向忠军很拘谨,几乎是一根一根进食,两根筷子一张一合形成的夹角也很克制。向晖叹息了一声,那个端起碗恨不得把碗倒进嗓子眼的急性子壮年男人已经被新的家庭调教成了另一副模样。向忠军终究不习惯这样的效率,所以吃饭的速度渐渐快了起来,风卷残云般吃个干净,喝汤,舔碗,完成了一套训练有素又不甚体面的组合动作。

向忠军喝了半杯水,舔舔嘴皮说:我回来看你。

向晖嗯了一声,看不出脸上是什么情绪。

向忠军朝沙发内挪了一下屁股,坐实了点。

向晖说:这几天又是倒春寒,明天开始降温……

向忠军说:你三叔家的苹果园今年八成又完蛋了。

向晖知道,父亲和族人多有联络,只与他少了联系,所以他冷淡地说,你倒惦记得多。

向忠军笑了笑:现在土里刨不出东西了。

向晖走到小卧室,三两下整理了床铺,回头朝向忠军说:今晚你睡这个卧室。

向忠军说:卢佳去哪了?

向晖说:离了。

向忠军以为儿子在开玩笑:你还是倔……

向忠军还有话说,向晖却已经没有和父亲对话的兴趣,他匆匆刷牙,洗脚,睡觉。

十多分钟后,向忠军站在向晖睡觉的主卧门口:儿子,你真离了?

向忠军应该是看到床头柜上那张紫色的、写着“新人新家美好祝福 好合好散各找幸福”的离婚证了。红纸黑字,如假包换,安静地躺在小卧室书桌上,仿佛是某种培训机构下发的培训证。

向晖懒得回答,装睡。

向忠军的到来,令向晖心里五味杂陈,影响了这一夜的睡眠。他在恍惚间听见窗外的风掠过树梢。那细碎、轻微的声音穿过墙壁和柜子,穿过他凉凉的骨头。

向晖夜里上卫生间,看见阳台上烟头明灭,发出一点渺茫的红光。向忠军居然没有睡觉,他站在阳台上,窗子开着。

重新躺下之后,向晖想起了一些往事。

大学毕业后,向晖曾在A城有过一段相当挣扎的打工经历,那段没有结果的打拼浪费了他两年的宝贵时光。等他回老家考取公务员的时候,已经是六年前的秋天。

向晖清晰记得,那一年的秋季迎来了一场漫长的连阴雨,时间向更深季节迈出的步伐陡然加速。

考前的晚上,向晖住在一家小旅馆,听窗外细碎的雨声滴答不息。

向忠军出现在宾馆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湿透了。他站在地上,将一块地面拓得精湿,仿佛他本人就是一块吸水能力超强的海绵。他的头上可笑地顶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额头上半遮半叠地印着四个红字:每日实惠。

向忠军大老远赶来,当然不是要拿这个塑料袋逗乐儿子,他是来陪儿子考试的。因为向忠军的参与,向晖当夜的睡眠坏得一塌糊涂,他在父亲的如雷鼾声里一夜未眠。幸好仗着年轻向晖越过了父亲热情送达的阻碍,顺利考上了公务员。

那一年,向忠军刚刚从县印刷厂退休,他对独子向晖的期望已经降到了最低。就在前一年,印刷厂一个老同事的儿子落户澳大利亚墨尔本,成了洋人,另一个老同事的儿子考上了北大,县上奖励了一万,学校奖励五千,向忠军对照检查,内心倍感荒凉。

向忠军起初是农民合同工,到了临近退休前夕,他和墨尔本洋人、北大资优生的父亲一起去找县委书记,寻求解决养老保险的问题。据说当时差点功亏一篑,墨尔本洋人的父亲当机立断,在地上打起了滚,边滚边吼边骂,一套组合拳把县委书记打蒙了,最后这事糊里糊涂地成了。向忠军事后说起,总要感慨一声: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对自己和儿子都有点自责了。

向晖和向忠军的感情好像一直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他们从来没有像其他父子一样,并肩走在路上,或者对坐小酌,他们之间很少交流,所以向忠军在考试之前的看探让向晖心里多了那么几分别扭的温暖。

向晖考上公务员之后,很快就分配到临州县财政局工作,看得出,向忠军对此结果比较满意。他向来不主张儿子去外面打拼,因为向晖“太老实”“不会变通”。

第二年,经人介绍,向晖和卢佳结婚。和大多数家庭一样,向忠军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十二万元,为孩子的新居提供了首付。

就在大家都认为新日子即将一路芬芳的时候,向晖的母亲因脑溢血发作猝然离世。在向晖的生命中,那个一直在印刷厂流水线上工作的父亲显然没有母亲重要,所以母亲的去世,让这个家庭失去了最要紧的主心骨。母亲去世不久,其面孔在向晖的思念里迅速模糊起来,这让他惶恐、惭愧,他不得不经常翻看相册,母亲的照片并不多,但足以让向晖找回那些不忍丢失的记忆。

打消向晖惶恐和惭愧情绪的人是父亲向忠军。不过一年过去,向忠军就跟向晖坦率地谈起自己的续弦计划,那个和母亲“差不多贤惠”的女人是和向忠军经常一起打太极的张阿姨。

青年丧夫的张阿姨算是那个太极拳学习团队的后辈,比向忠军小了五岁,那年刚刚从中学教师岗位上退休。向忠军教她太极拳,一来二去,风生水起,两人就有了搭伙过日子的想法。

在向晖看来,父亲这么着急续弦是相当可耻的。含辛茹苦的母亲长期居住在农村,除了播种和收割的时候父亲会回来之外,其余的农活都是母亲一肩扛起,繁重的农事让母亲提前变得苍老,腰背比同龄人更快地佝偻下去,还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如今母亲去世不过一年时间,父亲居然就有了这种想法,这让向晖感到非常恼怒。

向忠军是一个做事强硬的人,一辈子占住道理就不让步。他曾经和印刷厂的厂长发生了矛盾,一拳打断了厂长的眼镜腿子。这次也一样,他坚决认为这件事情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或许向忠军真结了一门好亲,反正半年之后,向忠军跟那位张阿姨搬去了A城,据说张阿姨在A城有一套小居室,向忠军跟着享清福去了。

向忠军来跟向晖告别的时候,向晖觉得这不过是一个仓促知会的程序。向晖情绪恶劣地总结了父亲年轻时候的活法,他躲在那个“重工业”的车间里操控着各式冷冰冰却轰鸣着的机器,把一个家留给了自己的妻子;而现在他又要去倒插门,把儿子变成留守人员。这一切可真是荒唐。向忠军反驳说没有自己在印刷厂下苦力,家里的日常根本无法运转,如今儿子翅膀硬了,自己离开造不成新的麻烦。这样一辩论,最后的告别就显得格外不体面,向晖把父亲拎来的一只十二斤重的大西瓜扔出了门,西瓜在楼梯上碎成七八瓣,西瓜水像血一样模糊一地。

客观说,那次的冲突显然受到了诸多外在因素的影响,向晖工作上的压力拧紧了家庭矛盾的弦子,导致向忠军和向晖的告别温情不足,劲爆有余。

当时向晖刚刚考入县委某部门,工作量骤增,压力山大,过去的四个月时间是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难熬的一个阶段,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去如厕了。

向晖的办公室斜对着卫生间的门,那个楼层有好几位部长级的领导办公。不管你信不信,无论大事小事,顺意总比不顺意的时候少,向晖总是在卫生间遭遇领导,这让他非常苦恼。

要么向晖刚进门,领导也刚好进来;要么刚到关键时候,他就听见领导边打电话边挪了进来。这样的邂逅总是让如厕的快感迅速消退,所以他每天在单位都不喝水,用隐忍去化解无法预知的难堪,因此很快患上了尿结石。疼起来的时候真要命,他和蛐蟮一样在床上不停皱成一团,又扽开来,为下一轮的痉挛、伸缩做铺垫,如此一夜,基本只剩下半条命了。

那场冲突让父子之间的矛盾抵达了顶点,说来他们已经成了这尘世间彼此唯一的亲人,可是整整四年,他们再无联系。

如今,向忠军却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向晖看见餐桌上摆着的小笼包,密封着的小米粥。他环顾房间,房子里有了变化。

地板被仔细地擦洗了一遍,光亮可鉴,那些附着在地面上的顽固性污垢被刀子之类的工具刮了一遍。所有桌面上的灰尘都被细心抹干净了。落地窗边的绿植一律被薅去了枯黄的败叶,那棵个子最高的龙骨原先偏了身子,现在粗干儿被绳子系住,设计了一个强有力的拉拽结构;原先趴在瓦盆边上,状如长虫一样的星乙女被用竹枝搭了起来;绿萝拖在地上的枝蔓被悬挂,重新分理得清清楚楚……

卢佳搬出去之后,这个家很快就凌乱起来。向晖除了晚上回来睡觉,其他时间都在单位,经过向忠军这么一收拾,房子里重新生机盎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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