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作者: 吴越
一
落日又一次咬上他的手指时,他提了提裤子,穿过充满机油味的动力室,在一片漆黑中,听见尿液浇在长时间工作的柴油发动机管道上,发出悠长又细微的“滋滋”声。
他已经坐了很久。两耳内的神经如同被抽出耳室后又塞入了太阳穴中,听不见争吵,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只有哐当哐当,火车的巨型双腿在褐色铁轨上踏步之声。从噪声到有序,只需要人的一点生理反应就可以打败周遭一切的琐碎,他暗笑。
此时正值春季,大片大片的绿正于铁轨两侧匆匆侵入,是常见的道路绿植。微朽的枕木在火车开过来时仿若一块块颤动不止的多米诺骨牌,令人晕眩。火车长蛇般笔直行过一段距离后,沿着轨道开始向右拐,进入隧道,进入站台,又匆匆驶离。加速,减速,启动,停止,永远在路上的火车。这使祁远想起白天咽下的食物在肠道里运动的景象。这辆火车从他的口腔开动,在阿秀一筷子接一筷子的劝说下进入了他的胃。
“多吃点。上班这么辛苦。”阿秀站在饭桌前不肯入座,厨房到饭厅就是整个世界,兜兜转转也出不去似的,她还没有摘下身上的围裙。节日的到来让祁远在颠倒的昼夜里吃到很好的一餐。整个家里都是饭菜的香味,围裙上尤甚,她手上端来祁远炒好放在灶旁的菜,不留神围裙的一角刮蹭在儿子的脸上,小家伙皱了皱眉,然后默不作声往后挪了挪。
“是啊,你们也知道,总是熬夜,夜班一上,第二天大半个白天就都没有了。”阿秀偶尔插入客人的话题,“接送?小孩接送只有我来,每天早晨极早爬起来做早餐,晚上哄着大半夜才肯睡,磨人哟……”
祁远在一旁低头吃饭,像很多时候一样沉默地听着阿秀把自己平日的功劳越吹越大。只偶尔客人要与他碰杯时才端起杯子一边笑一边摇头,“要上班,不喝酒,不喝酒。”
火车开出了白天,一直开到遥远的黑夜里去。城市的灯火照耀下,黑夜亦如白昼一般明亮,这种明亮给祁远的发丝镀上一层金色,连带着寸寸皮肤都被照得透明。渐渐地,车窗远远洒来的光带给他对于自己身体内部构造的清晰。他看见自己的肠胃内翻涌着混沌的一团。他感知到白天吞噬的肉块在冲撞他的肠壁,以极其不满的姿态。他甚至还看见内部器官在慢慢衰竭,然后逐渐支撑不起肉体机器的运行。
腹痛开始变得难以忍受,额角已然沁出汗珠,但操作台上的绿灯还亮着。好容易捱到下班时间,已然是清晨。他的手在口袋边缘转了好几圈,摸出手机打电话给阿秀,打了两三通阿秀才懵懵懂懂醒来。阿秀说:“现在去医院吧,你自己先去。”她坚持要把孩子先送去学校,又含糊不清嘀咕一阵,说我等会儿来找你。
她来的时候他吊瓶都已经打光好几瓶。是急性肠胃炎,他说。到医院时祁远已经脱水到脸色发青,同事开了车急急忙忙把他送来,又是验血又是等报告,一个多小时才打上点滴。瘦弱的祁远蜷缩在白色的被子里。阿秀从医院食堂买来白粥要喂他喝,他摇摇头说等下又吐了,吐得到处都是,不干净。她坐下陪了他一会儿,借口说家里还有一堆家务等着要做,说完就回去了。他睁着眼睛不太敢睡觉,怕换吊瓶不及时。
几天前他约好和杨珍去广场后面的小店喝一杯,这下怕是又要推后了。他已经许久没见杨珍,阿秀不久前和几个老同学去海南,几张脸挤在镜头前的照片连发了好几条朋友圈。杨珍站在一群人身后,脸部有些模糊。
“你和阿秀一起去了海南?”
手机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一会儿杨珍回他:“李维苏带我一起去,倒是没想到会遇到她。”
“他们是初中同学。倒是我们很久没见,有空一起喝一杯?”
“行,老地方。”
杨珍回了一个OK的手势。
二
李维苏和杨珍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很惊讶。李维苏从学校毕业时已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摄影师,靠着约拍赚钱,在念书期间就把想去的地方走了个遍,一毕业就开了个小照相馆,日子过得自在。他的前妻在一场火灾中重度烧伤,全身的皮几近换了一遍,在医院里躺了一年多才终于出来。然后没过多久,李维苏就和杨珍在朋友圈里宣布了喜讯。前不久他招了两个小学徒,小照相馆更是好些天才去一次。祁远带着儿子去他那里拍过几次证件照,小家伙平时龇牙咧嘴的怪表情在拍照时好上不少,一双眼睛在镜头下显得又圆又亮。
祁远清楚地记得,自己二十六岁时,阿秀敲响了他家的门。那天她涂着口红,劣质的脂粉香让他隔开几步去看她。她的嘴唇凸起,一抹鲜红让人觉得阴森。不漂亮,却格外有勇气。
他让阿秀坐下,阿秀左手放在小腹上,做出防卫的样子,慢悠悠地把自己在椅子上摊开。她整个软下去,像是一团泥。她拿起他在桌上写下的硬笔字,一撇一捺都恰到好处,但墨香下有怎么也掩盖不住的软弱气质。
他问:“赵秀雨,你想怎么样?”
阿秀肥胖的脸上涓涓流出笑意,她伸出了右手,无名指微动,只等待祁远给她戴上一枚金戒指。
接下来的几天,祁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见任何人,尤其不肯见阿秀。可阿秀有的是办法来见他,她扬言要去祁远单位拉几道横幅。他从猫眼里看见阿秀的脸,无奈地扭动了门把手。
进门没多久,她就掏出一袋装好的梨。梨上水珠紧紧依附着黄绿的梨皮,不留神间滚落下来。那个孩子最终也会像水珠一样从阿秀身上滚落下来。他怔怔地看着阿秀,一下子什么话也讲不出来。阿秀叫他吃梨,很高兴地讲婚礼的事情,反正这个女人就是怎么甩也甩不掉的。
李维苏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帮他们做婚礼上的录像。他极少去翻看那张光碟,偶尔想起来的也只有杨珍一闪而过的宽大肩膀,和她本人气质不搭的细高跟鞋。杨珍喜欢女人味十足的打扮,可这打扮在她身上不那么使人欣赏,倒是祁远觉得与众不同。后来儿子出生,一头扎进工作里后,祁远就很少想起以前了。
在医院住了几天,祁远的肠胃恢复正常,便和杨珍在老地方见了面。杨珍说盼了好久家乡的烤串,要特辣的那种。两人坐在红色塑料凳上,杨珍坐下的动作很快,裙角被牢牢压在屁股下。
“搞不懂为什么照相机镜头这么贵,前不久李维苏跟我说又买了一个,一万多块,家里镜头一大堆,不知道有什么差别。”杨珍夹起几根烤好的金针菇吃下去,“还是要多撒点孜然。让他给我照相也不肯,一天天对着花花草草拍个没完。你肠胃怎么回事?我可记得你从来身体都很好。”
“最近吃坏了东西。”他嘿嘿一笑,“可能是赵秀雨下了毒。”这么说着,心理作用也随之而来。祁远觉得自己的肚子又隐隐痛起来。
你们不是开了间饭馆?杨珍问。祁远答,太累了,开了一阵就关了,还是开火车适合我。不过据说一顿饭商家能赚三分之二的账单钱,也就是说一顿饭一百二,起码能赚八十块。那时候赵秀雨天天掰着手指头算。祁远笑起来。按她的计算,不出几年我们就能发家致富。饭馆后来倒是开了,在城郊的一条街上,附近有许多工厂,客源也是稳定的。饭馆刚开的几天,她还帮忙买买菜什么的,热度下去后,每到开门的时候她就溜去麻将馆。后来我工作一忙,我不来她就干脆不开张。
哦,她好像一贯是这样,杨珍点点头,听李维苏说过一些。
凌晨和杨珍告别后,他醉醺醺回来,自觉还想喝点,于是一到家就去扒冰箱,从深处翻出几瓶啤酒。阿秀见他要喝酒便骂他,一顿痛骂不带一点儿停,险些要喘不上气。肠胃好了没几天就出去喝成这个样子,嫌命长是吗?后来阿秀把他的母亲也一起骂。他浑身冰凉冰凉,只有手中的酒好似变得滚烫,烫得他要握不住。
以往他母亲还会出来劝阻,那时她与这对成天吵架的小夫妻住在一起,承担了许多家务。嘴刁的阿秀几次说他母亲炒菜难吃得要命,嫌这嫌那,说出来的就没几句好话。一气之下他母亲一人回了老家,珍爱的孙子都不肯带了。
儿子默默走到一旁叹气,老气横秋地蹲下随手摆弄几下火车玩具模型。等阿秀转身进了卧室,他凑到祁远耳边说想要去海边,原因是上课时,老师讲到了拾贝壳。“他们都去过海边,就我没有,我也要去。”他们指的是坐在儿子附近的几个同学。他带着酒气的掌心摸上儿子的头,答应了。
三
最近他见到杨珍的时候变多了。从杨珍决定不离开这座城市开始,她住的小区距离祁远家就没出过一公里。她偶尔会去临近的菜场买菜,祁远看见她,不会和她打招呼。他不远不近跟在她后面,看见她踮起脚尖躲过地砖缝隙里渗出的污水,手里拎着几块嫩生生的白豆腐。
唯独有一次避闪不及,杨珍迎面走来,他说起儿子想去海边一事,她说挺好,不能只学课本知识,小孩儿是该多出去看看。两人聊了些七零八碎的,尔后好一阵尴尬的沉默。
杨珍干巴巴扔出一句,你知道吗,海水是热的。祁远问,海水怎么会是热的?他和阿秀几年前去过海边,太阳把沙滩都烤软,只有海水是凉的,恨不得一整个下午都泡在海水里不出来。阿秀不敢脱鞋走沙滩,穿着鞋径直走进海水里泡着身子,只露出糊满黑发的头。他拿相机拍了好些,阿秀总是不满意,后来气鼓鼓自己修了好久的图片。
杨珍嗓门提高了些,怎么不是热的,我一点海水都不想沾到,海里游泳就是在盐水里泡着,一出来一身的盐。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去,下雨天衣服都湿透了。
到底是不同了。两人对视,眼神中有着相似的感慨。那时的天空灰蒙蒙的,雨丝刮进海里,海水热乎乎没过他们赤裸的双脚,一如他们鼻息交缠间的热,那样令人心动。仿佛还有海水的咸腥味飘进鼻间。两个陷入回忆中的人就这样怔怔地站着,直到有人叫喊着请他们让让路。两人退开几步,转头才发现正站在菜场的海鲜区附近。
祁远心下总是有几分后悔的。他的母亲扯着袖子流下几滴泪,说希望能早点抱上孙子,可这个愿望杨珍无法满足。在父母激烈的反对下,他和杨珍分了手。后来杨珍去了沿海一带,近些日子才有了消息。
杨珍说想回去看看读高中时的学校,听说那里重建了老书院。路过早点摊,祁远看了一眼蒸笼内,要了肉包子和烧卖,杨珍两个烧卖小口小口吃了一路。早晨路边的车还少,他们并排走在人行道上,身侧是河岸。洒水车喷洒的水花让路面上的灰尘重新活跃起来,杨珍往他这一侧靠了靠,有些温度透过衣服布料传过来,莫名熟悉。
从河这岸他们看到河的对岸重建的古老书院,青褐飞檐下立了一尊古代文人的雕像;转头看这岸,则是一个近代大儒题下的校名,校名石碑旁的大门前,站着两个身着黑色制服的保安。
今天是周三,都在上课,看来暂时是进不去。他提议,要不然我们直接去书院里逛逛吧。书院内部还没装修完,他们只得在外围走了一圈,低矮棕树的叶子向四周叉开,巨大的棕心在树的体内无规律地跳动。祁远本来上了一夜的班,此情此景下不仅毫无睡意,反而觉得自己的心和棕心一样跳动起来。
那时候学校规定一周放假半天,其余日子就把我们圈进教室读书,你经常翻墙出来,杨珍抚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那时候成绩不好,也不爱念书,光是想着吃想着玩了,他说。校门口的炸鸡排和饭团你还经常帮我带,杨珍的眼珠子一转,似要去寻那几个小店。
祁远想起鸡排店的店主有段时间学起了视频拍摄,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时,鸡排店的店主最喜欢把镜头对着一大锅油和浮动的鸡排,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出水芙蓉,动感十足。可总是有眼尖的学生会看到镜头里出现自己的身影,传出去后,害羞的学生们都不再光顾,店主由此不得不息了做视频的心思。祁远看了一下原先开鸡排店的地方,发现如今已经成了一家装修精致的卤菜店。
与杨珍告别之后,睡意袭来时,祁远才发觉自己已经回到家中。他的身躯在床上缩成一团,思维却越发膨胀开来,一点一滴的过往,如同密密麻麻的锁链环环相扣,又如同无数双手紧紧相握,握得青筋一根根鼓起,爆发出令人难以承受的压抑。
按照约定,下个假期他本来是要带儿子去海边的,可当他冲口说出“我要离婚”几个字后,海边就暂时没办法去了。他再次提出离婚这件事,像是努力为自己的压抑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离婚,呵,你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离就离啊,儿子跟我过。”阿秀冷笑,一副完全不意外的样子。但随着眼睫抖动几下,几颗眼泪就滚落下来,“反正我辛辛苦苦大半辈子,什么苦都吃遍了,这也就是怪我的命不好。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可人家呢?一点不念我的好。我哪有享过一天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