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作者: 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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侃侃而谈的周旭正要向更深处漫溯时,听到“叮”的一声,只好越过论文的第三部分,直奔结论,结束发言。热烈的掌声之后,主持人章桂生教授职业性地挤出笑容,不无幽默地说道,刚才周旭教授说他是抛砖引玉,他抛出的这块“砖”太有分量了,一下就掀起了“一池春水”,遗憾的是,由于时间问题,我不得不行使了主持人的“权力”,有兴趣的同仁可以在大会论文集里继续拜读周教授的大作,谢谢周教授的精彩发言。周旭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手机震动了一下,秦若素在微信里说,周教授的“砖”很精彩!周旭心想,虽然自己被安排在下午第一个发言,但这种学术会议上的规定动作太束缚人了,他还是喜欢上课,野渡无人舟自横,想怎么讲都可以,学生们一个个都崇拜得不行,便回复道:时间太短,没法说透!

这次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会年会由长安师大文学院承办,由于今年是鲁迅的《狂人日记》发表100周年,因此会议主题为“鲁迅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据上午开幕式上长安师大文学院院长周晓光教授介绍,近四百位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共襄盛会,创历届年会之最。周院长说,在新冠疫情还没有完全过去的情势下,各位同仁克服重重困难,牺牲宝贵的假期,到长安师大来传经送宝,共商学是,他代表长安师大文学院真诚地感谢大家的支持!坐在周旭旁边的陈克文意味深长地低声一笑,传经送宝谈不上,共商学是几分真,我看主要还是六朝古都、大唐盛世有吸引力,老周,你说呢?周旭“于我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说,老陈总是透过现象看本质,一语中的呀。

自从辞去副院长以来,周旭出来开会的次数明显多了。他觉得现在无“官”一身轻,要赶紧把前些年搁下的专业捡起来,四处走走,于身心有益。当然更主要的是,学院每年专项经费用不完,鼓励老师们出来学术交流,开阔视野,与同行加深感情,尤其是结交一些学界大佬,如今课题申报、学科评估和文章发表等,哪样都离不开他们。为此,张院长每次在全院大会上都要语重心长地跟大家说,亲爱的同事们,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学术,现在是互联网和信息化时代,不能仅仅满足于板凳要坐十年冷,古人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们要与时俱进,既要积极请进来,也要主动走出去。当然,周旭这次来长安开会,还有一个更直接也更隐秘的原因,那就是秦若素去年从闽南大学调到了长安师大,现在已是文学院副院长了。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会是教育部直属的全国一级学会,通常每两年开一次年会,由各地会员单位具体承办。这两年由于新冠疫情,已经中断一届了。周旭是学会理事,过去如果没有特殊事情,一般都会尽量参加。当初接到会议邀请函时,他当着江岚面说,八月份的学术年会在长安开,刚好是暑假,到时候一起去走走?见江岚没作声,周旭随后又赶紧补了一句,这次学会换届,一些大佬可能都会去。江岚说,我就不去了,你跟大佬们多接触接触,今年的社科基金项目估计九月份上会。以前每次出差,特别是开学术会议,周旭都会提前告诉江岚,征求意见,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尽管江岚一般都不会去,但他还是觉得应该跟她说说,夫妻之间坦诚相待是他们结婚时定下的原则。早在他们确定恋爱关系时,周旭就跟江岚讲了他和秦若素的故事。他们是同班同学,又都是学生会干部,大二下学期开始谈上的,毕业时他继续读研,秦若素回山西老家一个县城中学教书,开始两年还时断时续地鸿雁传书过,到后来,两个人的关系就在遥远的时空距离中无疾而终了。江岚当时还用苏东坡的词开玩笑地说,没有谈过恋爱的学生不是好学生,不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周旭说,哎呀,我们江老师当初误入历史深处,应该到文学里来“争渡争渡”,更能“惊起一滩鸥鹭”。江岚似乎被挑起了兴致,接着说,文史哲不分家,我一个研究宋史的博士,懂一点宋词,也没啥大惊小怪的,周老师不也常从现代文学跨界到古典诗词吗?江岚平时就这样跟周旭在诗词歌赋里,从恋爱的花前月下走进家庭的油盐酱醋茶,一晃就是“弄妆梳洗迟”,再一晃却是“日晚倦梳头”了。

当然,当着江岚的面,周旭不过是蜻蜓点水式地回顾了一下他跟秦若素之间的故事梗概,那些“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的细节都还在心底藏着。秦若素在山西中学教书的那段时光,周旭是后来通过她的讲述像填词一样补上去的。但她在兰州大学读研、读博、留校,后来到闽南大学、长安师大,他是有意无意地从一些同学那里收集到的。直到去年他们班同学30周年聚会,有些“死生契阔”的两个人才在告别前,约在“时光咖啡”的包厢里,彼此诉说了分开后山远天高的绵绵长恨。

周旭是昨天下午到长安的。一下飞机,会务组的车就直接送他到开元大酒店。一个叫徐亮的研究生马上迎上来告诉他,会议期间由他全程对接周教授,帮周旭办完报到手续,然后把行李送到房间。周旭刚坐下来,房间的电话就响了。周旭心想,会务组的服务也太周到了,又有什么安排呢?电话那头是秦若素的声音,告诉他,刚才送他到房间的是她的研究生徐亮,她这会儿在忙明天上午开幕式的材料,晚上会务组没有安排,问他是否一起出去吃个饭。周旭说,好的,你先忙,我等你电话。

2

夕阳西去,华灯初上。周旭和秦若素坐车从开元出发,沿着阿房路,穿过朝阳门,经过钟楼、鼓楼,一路上,周旭边跟秦若素说话,边在闪烁的霓虹和喧嚣的市集中寻觅长安古意。到了华清池饭庄后,一身大唐盛装的礼仪小姐把他们迎到了“妃子笑”包厢。看着挂在墙上的“一骑红尘妃子笑”卷轴和题款,周旭笑着对秦若素说,长安今犹在,大唐何处寻?红尘妃子笑,长恨无绝期。秦若素给周旭倒了杯金思菊说,还记得在江右师大读书时,毕业前同学们一起到赣州春游,登郁孤台吗?周旭说,怎么不记得,大家齐声朗诵: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那时候,真是恰同学年少啊,望着青山遮不住的章江贡水合流北去,觉得长安虽远,人生漫长,未来可期,硬是把辛稼轩悲凉的《菩萨蛮》念得荡气回肠。秦若素长叹一声说,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没想到,三十年后,我们竟然在长安东南望江右了。

这时桌上摆上了四菜一汤:清蒸鲈鱼,米粉肉,蒜苗牛柳,西芹百合,莲藕排骨汤。服务员说菜已上齐了,请慢用,退到了门外。秦若素从袋子里拿出一瓶五粮液,打开后帮周旭斟满了一杯。看着桌上的酒和菜,周旭觉得一股暖流袭身,自己的口味和最爱,她一样没忘。秦若素先以茶代酒敬了三杯,说第一杯是尽地主之谊,第二杯是致青春岁月,第三杯是祝心想事成。周旭说,若素,这么多年你的性格一点也没变,说话做事总是让人从心坎里感到温暖。秦若素颔首一笑说,记得当年你在火车站送我的时候说,我回山西是尽孝,因为爸妈就我一个女儿,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留江西是尽忠,为家乡教育事业做贡献。周旭若有所思道,是啊,当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定了个五年之约,说让时间和距离来考验我们的爱情。可是三年后就“鸿雁长飞光不度”,再也收不到你的回信了,直到你去兰州大学读研后,才通过一些同学零星地知道你的消息。秦若素轻叹一声说,虽然有情人未必要朝暮相守,但是不相守,谁能做到长相知呢?毕业后第二年,我爸爸就在一次车祸中意外去世了,为了安慰整天以泪洗面的妈妈,我只好同意了她请别人介绍的一门亲事。男方在县财政局上班,刚开始还马马虎虎,到后来吃喝嫖赌,就差一个毒了,还跟他单位上的女同事不清不白,以致人家的老公都打上门来了。妈妈见我受委屈,觉得是她害了我,两年后就郁郁而终了。我通过法院起诉离婚后,就考研出来了。你说,这些变故让我怎么在信上跟你说。那几年,我主动断绝了跟所有同学的联系,再苦,也一个人咬咬牙咽下去。

周旭看着秦若素不动声色地诉说这些不堪回首的过去,曾经柔弱的姑娘已在生活的苦难中磨砺得如此坚强,不禁为自己的五年之约感到愧疚。与心爱的人相比,他觉得自己所谓的五年坚守,不过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自己当初的误解和五年后的释然是多么愚蠢!周旭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若素,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当年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周旭平复了一下被秦若素掀起的有些澎湃的潮汐,接着说,自己在江右师大读研,留校,后去申城读博,从讲师到副教授再到教授,其间结婚生子,没有山重水复,更没有峰回路转,一切按部就班。当然,在讲述自己波澜不惊的过往时,周旭着重强调了局部段落和某些细节。他说,两年后,虽然没有她的音讯,但他还是继续写了四五封如泥牛入海的信,还是坚守着五年之约,即便身边的同事朋友都热心地帮他张罗女朋友的事,甚至老院长程皓还介绍了副校长的女儿,他都以各种理由婉言谢绝了。他说自己是博二的时候,遇到江岚的,都是人文学院的博士,在学院资料室常常碰到,都喜欢宋词,就像当初他俩一样,一个迷苏东坡,向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一个爱李易安,喜欢“日晚倦梳头”的任性。一来二往,他们就走到了一起。看见秦若素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拿起五粮液自斟自酌起来,周旭接着说,若素,我是在你读研的时候才从张芙蓉那里知道你在兰州的,〇五年我跟张老师去兰大开会,还特意去宿舍找过你,她们说你有事请假回山西老家了,留了电话给你,你一直没有跟我联系,我就想,也许时过境迁,关山难越,春风不度,各有各的难处,不联系也有不联系的原因。

秦若素又喝了杯五粮液,脸上泛起了潮红,感叹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万事万物都有它的宿命,就像这墙上的“妃子笑”一样。杨家有女初长成时,六宫粉黛无颜色,她可以独享恩泽,可以一骑红尘,然而,马嵬坡前,大难来时各自飞,一国之君竟不能保全自己的女人,难道大唐盛世的衰变能够全都迁怒于一个只懂得霓裳羽衣的女子吗?因此,后来即便有临邛道士殷勤探,也只能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正如李易安所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周旭一阵沉默。他本来想说,春雨的缠绵固然美,但夏雨的激烈、秋雨的惆怅和冬雨的凄清,都有各自的魅力,时会移势可易,初心可不改,沧海横流方显人之本色,就像驿外断桥之梅,即便零落成泥碾作尘,也依然暗香如故。然而,正如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一样,自己现在家庭事业都在蒸蒸日上,而秦若素虽然摆脱了前面婚姻的梦魇,工作有了起色,但是人家如今毕竟还是一个人生活,周旭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战场上的逃兵。

3

通常来讲,这样的学术会议第一场主旨发言主要安排学界大佬,第二场主旨发言安排行业精英,然后是按专题分组讨论,每场发言都安排有主持人和评议人。现在一般主持人都会严格控制发言时长,即使是大佬发言,时间一到,主持人就会提前一分钟提示,不像过去,有些发言人一时兴起刹不住车,经常占用别人的时间,于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弄得后面的发言人只好来去匆匆,草草收兵。大家明面上不说,私下里怨声载道,谁不想在同行面前语惊四座,鹤立鸡群,为今后的学术人生赢得声名?当然,学术也有江湖,发言还是要论资排辈的,譬如今天的议程安排,第一方阵发言的是会长、副会长等前辈学人,时间要比后面的多出5—10分钟,虽然观点不一定发人之所未发,但身份和威望在那里,每到停顿处,必然掌声雷动。有时主持人和点评人觉察到前辈似有不尽之意,便会极尽歉疚和赧然:我们是拜读先生的大作成长的,今天再次聆听教益,如沐春风,茅塞顿开,遗憾的是时间有限,未能让先生畅所欲言,会后一定找机会就教。

周旭在第二方阵第一个发言,与其近年在学界的声名鹊起密切相关。前些年,作为分管教学的副院长,周旭疲于应付各种会议和检查,来自教育部、教育厅和教务处等各级部门的文件精神都要提前领会,及时传达,硬是让一个冉冉升起的学界新星提前黯淡了还没来得及完全释放的光芒。过去是一年三四篇核心期刊文章,后来弄成了三四年一篇,如果不是博士论文的存货还没有拆解完,恐怕三四年还出不了一篇,以至于有次出差到申城去看望自己的博导张致公先生,这位曾经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学界大佬带着明显失望的口吻提醒他:周旭,学者以学术立身,不能舍本求末自毁长城啊,人的一生很有限,不可能什么都想要,当放下的还是要放下。老师当年在他退休的师门聚会上,当着众弟子的面曾不无欣慰地颔首说道,我看今后能传衣钵者,周旭也。想起这些,周旭羞愧难当,赶忙起身向老师致歉,说自己辜负了老师厚望,今后一定要谨记老师教诲,把失去的追回来。第二年,周旭就辞去了副院长,自此一心扑在科研上,当年就成功申报了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接着又在权威期刊发表了三四篇重要文章。去年,在全校学术成果奖励大会上,刘校长在讲话中特别提出,人文学院的周旭教授,以前管教学全校是先进,现在做科研全省勇当先,是新时代的优秀教师!

周旭这次的发言题目是《鲁迅的宗教观及其学术研究范式之关联》,点评人陈大鹏教授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文章视角新颖,另辟蹊径,不失为当下鲁迅研究的一篇重要成果。自鲁迅1918年发表新文学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以来,鲁迅研究就开始了。这些年,一个鲁迅成就了多少专家学者和硕士博士,据知网以“鲁迅”为关键词的主题查询,相关文章近九万篇,各类专著不计其数,百年鲁迅研究如何避免重复生产,进行创新突破,是每位鲁迅研究者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不离不弃的追求。周旭发言最后的这段话引人深思,让人警醒,这不难从经久不息的掌声中看出大家的共鸣。

4

晚上七点,开元宴会厅里高朋满座,会议承办方长安师大宴请与会嘉宾。由于会长赵兰亭教授是燕京师大校长,根据接待对等原则,长安师大党委书记兼校长袁牧之亲自出席宴会,当然主桌被单独安排在了雅颂居包厢。按照惯例,主桌通常安排的是会长、副会长和承办方领导等重要嘉宾,周旭是学会理事,原本是没有资格到主桌的,当然从内心来讲,他也更喜欢在大厅,可以无拘无束,开怀畅饮,但赵兰亭会长特意叮嘱周晓光院长让周旭到主桌上来。表面上看,大家以为周旭下午的发言很精彩,所以享受了特邀嘉宾的待遇。实际上,周旭来长安之前,就接到导师张致公先生的电话,获悉自己将在这次理事会换届时,接替他担任副会长。周旭知道,张老师与赵会长是大学同学,曾经在艰难岁月里共过患难。那天,当先生在电话那头缓缓地说,周旭,我把接力棒交给你了,希望你不负所托,做好传帮带。周旭瞬间感到一股暖流遍全身,先生父亲般的慈爱和期望让从小缺乏父爱的他不禁热泪盈眶。不过,让周旭意外的是,秦若素也在雅颂居的主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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