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夜即眠
作者: 欧阳娟欧阳娟,生于1980年,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十四届高研班学员,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长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中国艺术报》等报刊,已出版及发表长篇小说《深红粉红》《路过花开路过你》《交易》《手腕》《最后的烟视媚行》《婉转的锋利—林徽因传》《天下药商》,散文集《千年药香—中国药都樟树纪事》,撰写纪录片《千年药都话樟树》。
一
在我老家,天黑不算落夜。要等一家人围坐在灯光下吃完夜饭,再一个个轮流洗漱,收拾好了锅碗瓢盆,安安静静坐下来,才算落了夜。这时往往是八点半左右,城里的夜生活才将将开始。在我们何家人看来,城里的夜是落不下的。凌晨一两点还有人在宵夜,四五点又有卖早点的出摊。中间空出来的那一两个钟点,实在不够落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夜晚。
三十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村里没什么娱乐,村民都睡得早。三十年来,我们这些孩子陆续长大成人,一个个外出谋生,散落在天南海北,不知在哪条街上的哪家酒店、咖啡厅、KTV娱乐,留在老家的村民还是睡得早。
大姨落夜即眠,即便是在何家村也算睡得格外早的。妈妈叫我给大姨带话时常说:“快点去,你大姨一落夜就睡了。”
负责给大姨带话的年头,我还没长开,矮矮胖胖的,像一截未经加工的猪后腿。这截猪后腿奔跑在暮色初合的村子里,从村尾到村头。一路上弥漫着辣椒炒豆豉或是大蒜须炒柚子皮的香气。何家人爱吃这两样东西。我在温习过千万次仍令人食欲大增的菜香里看着挨家挨户渐次亮起的零星灯光,想着骑自行车的小贩捂在泡沫箱里的黄油面包。那年头,已有思想活络的人从城里进了面包到乡下来卖,虽然没什么人舍得买,孩子们却总忍不住要围着看一看。一户亮灯的人家,就像一只巨大的面包,暖黄暖黄的,透着我未曾品尝过的甜软。隔壁的二舅舅、谷场里的三嫂嫂,或是别的什么远亲近邻在大门口倒洗脚水,扑出一个个稀湿的形状,是树,是山,是绽放的烟火。犬吠声东一句西一句,如同隔河喊话的友人。每个人物、每个场景都是熟悉的,我内心安适。
给大姨带话,总是在暮色初合时,白日里很难寻得见她。田间、地头、水塘边、砖窑旁,处处有人说才刚看见她,处处不见她的身影。她的身影,只在暮色初合时稳定在灶台旁,或做饭或洗碗。
我在灶台旁把妈妈的话学给大姨听,敛容正色,一板一眼。大姨必然要寻点什么吃的出来。有时是一捧芝麻片,有时是几块糖醋姜,再不济也有一个捏成芋头形状的锅巴团子。
在大姨所受的教育里,带口信的人,是需要填谢的,相当于现在的小费。跟我一样尚未长开时,她小小的眼睛里所看见的父母,给人填谢的是灯芯糕、大雪枣之类普通人家难得吃到的东西。到了她手里,谢不起高级点心,但好歹要走个程序。
待我抽了条,有了腰,长出了女性特征,妈妈就不怎么叫我给大姨带话了。大姑娘,多的是正经事,她舍不得耽误我的时间。
工作后,吃遍了川、湘、鲁、粤各色菜式,领略过法、葡、意式诸般风情,我仍然想念大姨的锅巴团子。
大姨的锅巴团子松紧适度,干湿适当,咸辣适宜,一咬一个脆、一个软、一个香。才刚发育的少女,哪有那么正经?心心念念着大姨灶台前各色小吃的我,却被妈妈的爱女之心剥夺了唾手可得的美味。
大姨做什么都好吃,她自己却不怎么吃东西。记忆中,我甚至从没见过她吃饭的样子。
妈妈说,大姨一次能吃一面盆,骆驼样的,饱一顿管三餐。上山砍柴,别人都是吃了早饭带上昼饭,回来再把夜饭补上。大姨稀里哗啦吃一顿,连口井水都不带,天黑回来洗个澡就往床上一摊,夜饭也省了。
大姨一上床,就像退了朝的皇帝,谁也不敢喊她起来。有一回我去得稍微晚了些,大姨父坐在桌前抽烟,表哥、表姐们在灯下拌嘴,大姨的房门紧闭。没有人帮我推开那扇门,我也不敢走近去听那门后的动静。
大姨一入睡就消失了。处处见得着她的何家村仿佛从来没这号人。她洗过衣裳的水塘、煮过饭菜的灶台、除过草的田地、砍过柴的山头……都只能安安分分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爸爸说:“等着瞧吧,有的是她哭的时候!”这是爸爸对大姨的担忧,但听上去更像是诅咒。爸爸总是这样,最善意的想法用最恶毒的语言表达,以至于不见善意,只剩恶毒。
大姨扛住了爸爸的恶毒。她没有哭,一骑绝尘走完了七十六年,所向披靡,掷地有声。
大姨走后,我时常记起她来。年龄越大,接触到的女性问题越多,对大姨的记忆愈加鲜明。闺蜜受到的情感压榨,网站推送的女权言论,职场女性讨论的不平待遇……凡此种种,无不让我想起大姨。
大姨嗜赌的丈夫、早逝的长子长女、穷尽一生的忙碌,搁在闺蜜、女权主义者以及我所熟悉的一切职场女性身上,足以让她们彻夜痛哭、满腹愤懑。然而大姨只是多睡了几场觉而已。她不曾展露半点凄容,不曾透露半分不满,似乎一切得偿所愿。
大姨的人生是完美的,至少在她洗完最后一回衣裳爬到床上等待着生命之光熄灭的那天早晨看来,这完美感从未被掐断过。
二
女性完美的人生当中,自然少不了出众的容颜。
大姨出生入死都在何家村。那地方上世纪九十年代前是典型的乡村,九十年代后期逐步演变为城乡接合部。她风华正茂的年月,过的是纯粹的乡村生活。那时的乡村,女子的容貌是件颇为难以拿捏的事。明艳些,失于浮华;黯淡些,又流于平庸。大姨美得恰到好处:头发抿得一丝不乱,眉目生得正大光明,鹅蛋脸,白面皮,宽肩膀,胸部堪堪36B。36B是我用成人后的眼光丈量出来的。她从不穿文胸,只用一种称之为“背心”的纯棉衣物代替。用成人后的眼光,我还丈量出大姨的腰身只有一尺八寸半,腿长符合最佳比例。她纤细的腰身与修长的双腿铁一样坚硬。以乡下的审美,大姨的胸部再肥一寸便显“妖气”,腰腿再软一分又嫌“腻人”。大姨不妖不腻卡在乡里人设定的美貌峰值里,美得赫然在目,美得老实本分。当时的何家村,唯有这样老实本分的美,才能扛起赫然在目的境遇。稍稍“妖腻”些,定然要被淹没在唾沫星子里。
大姨得到的只有赞美,从未招惹非议。即便是生性多疑的父亲翻来覆去揣摩七嘴八舌中的言外之意,也嗅不出半点唾沫星子味儿。
最多有些打抱不平的同情:“秀梅真是白瞎了,配给那样一个又奸又赌的男人。”
秀梅是外婆给大姨取的名,寓意梅一样秀美梅一样坚韧。
大姨的婚事也是外婆指定的。外婆是个早慧的大家闺秀。
“那时候,我们何、皮两姓争水,年年要起械斗,年年要死几个后生。你外婆跟你后里外公,表兄妹两个,一个十四五岁,一个十七八岁,硬是说得皮家人无言以对。”
水根麻子、春禾石匠、欠苟道士都这样说,按说是假不了的。可一个十四五岁就以三寸不烂之舌平定两姓经年械斗的早慧女子,怎会把自家长女指配给一个又赌又奸的男人?
大姨父绰号“曹操”。这绰号结婚前便叫开了的。若非奸得出类拔萃,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里人怎会如此众口一致?明知是奸还要结亲,外婆图什么呢?
外婆也有外婆的短板,她是缠过小脚的。“怕痛,没缠完,上十岁就松了脚带。”说这话时,妈妈是轻蔑的,显然对亲娘的耐受力颇为看不上眼。虽说耐受力有限,到底把小趾给掰弯了,蒜瓣一样卷在脚下,出门就要轿抬车载。新社会,众生平等,哪里还有轿夫车夫伺候?曹操奸,弄了辆独轮车,赶集当街推着外婆去。姨妈老实本分的美貌,填补了时代留给外婆的短板。
想娶大姨的当然不止曹操。能跟外婆贴心的,却只有曹操一个。被历史的风雨冲刷了大半辈子,外婆早已习得守口如瓶的性情。痛了不说,病了不说,千难万难都不说。一个旧社会地主之女,怎好跟新社会的新女婿说“娶了我女儿,是要抽空推独轮车带着我当街赶集的”?奸猾如曹操,才能体恤当中心意。
外婆的身世,也是从来不说的。“我们家是贫农”,这个身份才令她引以为傲。
那时没电视可看,家长里短是仅有的消遣。总有老人家扯着我讲些世代相传的故事,尤以我家祖上的故事为最。
“你老外公好赌。你老外婆经常拿着叉帚在天井里追着打呢!打完了,又用手巾子包着现洋,踮着小脚去帮他还账。”
老外公败完了家产,外婆才有幸当上了贫农。兴许是这个缘故,她对大姨父嗜赌并不十分介意。
“你外婆差点病死,身上肿得冻明,一捻一个坑。我跟你大姨说,秀梅呀,你娘快要死了,有什么好的就弄两口给她吃吧。也不晓得你大姨那时怎么会养得有只鸡,你外婆吃了鸡,病就好了。”
没人把我当孩子,生老病死兴衰荣辱的事一股脑儿往我耳朵里塞,也不管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听不听得懂,受不受得住。
大姨也不把我当孩子。尽管我竭力装出天真无邪、懵懂无知的样子。
“你外婆那个身体,家里又没个男人,我不嫁给你姨父,一家子怎么活得成?”
生在何家长在何家,自然知道何家人的性子。我不曾问过半句,大姨却晓得定然有人要在我面前议论她的婚事。童叟无欺,做姨娘的主动跟外甥女解释人生大事。
不以人生大事为筹码,外婆定然病死了。村里人说大姨养的鸡救了外婆一命,那是大姨婚后才养的鸡。照何家人的说法,家中六畜都算女主人养的。若是婚前,即便是大姨一手养大的鸡,也只能算是外婆的。外婆没有鸡,大姨若不出嫁,也是没有鸡的。没鸡,外婆便没命了。
大姨理所当然地扛着这桩婚事。扛着一家人的命。
这家人,做父亲的死得早,寡母带着五个女儿活命。小女儿不满周岁就死了;四女儿稍一劳累就流鼻血,砍担柴能把柴刀把子染成锈红色;三女儿胆小如鼠,打挂爆竹都吓得捂着头哭;二女儿送人做了童养媳;大女儿就是我大姨。她不扛着还能交给谁扛呢?
“晓得要嫁给大姨父时,大姨伤不伤心?”漫长的冬夜里,围着煤渣炉子烤火时,我这么问过妈妈。
“不晓得。”妈妈说,“晓得要嫁给你大姨父,你大姨就摸到床上去睡觉。睡一觉起来,就跟闲常一样的了。”
何家村的村花,睡一觉起来就接纳了一桩不幸的婚事。我是这样看待的。
我记事时,大姨已经在不幸的婚姻里过了十几年了,养了六个孩子,种着十几亩田四五亩地,还养了一大堆鸡鸭鹅狗。
“秀梅净衣裳,身上总是皎皎洁洁的。”村上的女人都这么说。
下田插秧,别人溅得满身泥水,大姨泡了个脚般干干净净,只在脚腕子上留圈水渍。
乡下人有经验,净衣裳并非偷懒,游刃有余而已。
从早忙到晚,大姨都是干干净净客客气气的。在何家村,“客气”的意思就是美貌而端正。
大姨对得起外婆给她取的名,坚韧秀美地支撑着令人同情的婚姻,直到村里人都不好意思再跟大姨父赌钱。
“你莫玩你莫玩,秀梅看见了不好交待。”
虽然大姨从未向谁要过交待,何家人却认为对这样坚韧秀美的女子,是该有个交待的。
人到中年,曹操对秀梅也终于有了交待:经济大权上交,再不玩钱。又奸又赌的大姨父摇身一变,慈眉善目当起了好丈夫、好父亲。大姨以不置一词的方式,完成了婚姻中的绝地反击。
三
“你大姨是善人。”
“善人”是何家人对人最大的赞美。
菊香婆子是纯女户。搁在大姨当姑娘的年代,这样的人家定然要留个女儿嫁在本村。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自由恋爱的风气深入到了乡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过了时,菊香婆子的女儿们都远嫁了,丈夫又先她而去,只剩她一个人孤伶伶住在破房子里。大姨一闲下来就去陪她说话,帮着做些搬搬扛扛的事。菊香婆子七十多岁时,有回上楼拿柴禾,脚下没踩稳,从四五米高的楼梯口摔下来,断了腿,躺在家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姨知道了,拉着板车把她送到十余里外的县医院,背着上楼下楼求医问药。
“你大姨的力气真大,拉着我跑了将近两个小时,还能背着上楼下楼,跟个男人家一样。”菊香婆子是这样说的。
大姨不仅力气大,心思也巧。村里有个又聋又哑的老婆婆,连她家里人都没法和她交流,大姨却不知怎么学会了她独创的手语。那位老婆婆咿哩哇啦打手势的样子,我也是见过很多次的,张牙舞爪大开大合的动作,只让我觉得随时有可能要被她打一顿。大姨的心上也不知长了什么跟我不一样的东西,站在那里微微点着头,静静地看上一会儿,就明白了她那打架样的手势所表示的意义。隔个三五天,大姨就要陪着哑巴婆婆指手画脚聊上一阵儿。于是常常可以看到村里有那么四五个人,搁下手头的事不管,远远地扯长了脖子看着她们揪耳朵、抹嘴。她们彼此呼应的动作,跟武林高手以内力过招似的。那场面既古怪又温馨,令旁观者禁不住又是摇头又是微笑又是叹气。缺了什么贴身用品,哑巴婆婆都比划给大姨。当街赶集回来,大姨总要给她捎带几样东西。